第二章
二
由於心裏頭掛記着辛太傅,徐庚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沒去找上輩子謀反篡位的二皇子徐隆的麻煩,徐隆只道他心裏頭藏了個大招,很是惴惴,一上午都不住地朝徐庚打量,一不留意,就被劉師傅瞅見了,挨了一頓批,氣得臉都青了。
就這麼過了一上午,上完課後,徐庚恭敬又客氣地與劉師傅道了別,而後才慢悠悠地告辭離開。對於徐庚突然的舉動,屋裏的人都嚇了一跳,劉師傅半晌都沒回過神,直到徐庚的身影漸行漸遠,他這才茫然地摸了摸後腦勺,小聲嘀咕了一句“太子今兒吃錯藥了?”
徐庚沒心情去管別人怎麼想,尊師重道是他上輩子最後幾年養成的習慣,如果膽敢在辛先生面前耍橫,就等着挨打吧——辛先生手裏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出了上書房,徐庚徑直往謹身殿的方向走去。
最近北方大旱,皇帝召了幾位內閣大臣商議政事,一不留神就到了午時。聽內侍李祿說太子求見,皇帝這才驚覺已經到了中午,遂吩咐宮人擺飯,又讓李祿把徐庚叫進來。
辛太傅告假的事早已報到了皇帝面前,只因這兩日政務繁忙,皇帝才沒空處理此事,聽得徐庚自己送上門來,皇帝把臉一沉,準備給他點顏色看。誰料徐庚一進屋,話還沒說,“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兩眼通紅地喚了聲“父皇”,皇帝的火氣嗖地一下就給澆滅了。
皇帝膝下六子一女,嫡出的唯有徐庚一個,皇帝重嫡庶,又與過世的皇后少年夫妻,十分恩愛,對徐庚自然也格外疼愛,幾位皇子中,也唯有徐庚是他親自帶大的。
“你這又是怎麼了?好好的哭什麼,又被太傅罵了?”皇帝掃了幾個內閣大臣一眼,幾位大人俱是心神一震,全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徐庚怔怔地看着許多年不見的父親,心中陡然酸澀。想起上輩子鴻嘉帝臨終前的囑託,徐庚愈發愧疚。在他上一世並不漫長的人生中,鴻嘉帝是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要求,無條件地對他好的人,而且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可是,他卻辜負了父皇的期望,他親手從父皇手中接下了萬里江山祖宗社稷,卻沒能好生守護,竟被老二搶去了半壁江山,雖然在辛先生的輔佐他一步一步搶回了屬於他的東西,可是,終於還是功虧一簣,陰溝裏翻船丟了性命,最後竟然連個子嗣都沒有留下。一想到這裏,徐庚的心中就滿是懊惱和內疚。
“父皇……”徐庚低下頭,將眼中的熱淚逼了回去,再抬頭時,臉上已然波瀾不驚,“兒臣見父皇面色憔悴,心中擔憂。還請父皇保重龍體,注意修養,切莫因小失大,也莫要讓祖母和兒臣擔心。”
徐庚陡然變得這般懂事,皇帝深感欣慰,面色頓時緩和了許多。一旁的李閣老見狀,連忙笑道:“太子仁孝,實在萬民之福。”
皇帝心中歡喜,卻故意板著臉道:“他呀,頑劣着呢,也就是孝順罷了。昨兒還把辛太傅給氣走了,若不是朕這兩日忙着,非得狠狠訓他不可。”
徐庚面露尷尬之色,“父皇,兒臣早就知道錯了。昨兒一晚上都沒睡好覺,想着要去給辛太傅陪個不是。沒想到今兒去了上書房,才曉得太傅因病告假。也不知太傅是不是被氣着了,兒臣心中十分不安,所以才特特地想跟父皇求個假,去太傅府里探望。”
太子如此尊師重道,皇帝陛下心中欣喜不已,自是無有不應,當即便點頭同意,又仔細叮囑他多帶着侍衛,注意安全。徐庚則再三勸誡皇帝要保重龍體,如今秋意漸涼,早晚要注意加衣……云云,着實在各位內閣大臣面前秀了一把父慈子孝。
皇帝陛下十分滿意。
…………
“殿下,前邊就是辛太傅府上了。”
馬車外傳來侍衛的聲音,與徐庚同乘的太子詹事顧文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帽。徐庚此次出宮帶的人並不多,除了近身伺候的內侍金子外,便只叫上了太子詹事和十來位東宮侍衛。顧文今年二十六歲,是鴻嘉三年的探花郎,先是入了翰林,不久后又被皇帝看中點了他去東宮做太子詹事。
顧文興許是書讀得多了,性子有些呆,做事一板一眼,又不會阿諛諂媚哄徐庚高興,所以上輩子的徐庚對他很不滿意,只礙着皇帝的命令不敢作聲,等到後來他一登基,沒多久就尋了個借口把顧文給調得遠遠的。
現在一回想起這事兒,徐庚就想要抽自己一嘴巴子。太子詹事一職的重要性他父皇如何不知,既然指定了顧文,便自然有他的道理。且不說顧文個人的才學能力如何,畢竟上輩子他根本就沒給過顧文任何施展才華的機會,但就顧文的身份而言,就已經實實在在的是一個大助力。
顧文是武英侯的老來子,武英侯府一屋子目不識丁只知道打仗的大老粗,偏偏就出了顧文這一個讀書人,全家人都指望着他撐門面,稀罕得跟什麼似的,就算顧文指鹿為馬,武英侯府上下也絕對梗着脖子堅決地認為那是匹馬。
皇帝把通向武英侯府的梯子送到了他手裏,卻又被他自個兒給糟蹋了,難怪辛先生總是罵他“沒腦子的蠢貨”,他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
顧文和金子先下了馬車,折身伸了手過來扶徐庚,徐庚搖搖頭,撩起袍子麻利地跳了下來。
辛府門口沒有護衛,侍衛上前去敲門,也不見有人應,顧文皺眉道:“莫不是不在家?”
“再等等吧。”
一行人耐着性子等了好半晌,大門后終於有了動靜,“吱呀——”一聲后,一個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老伯從裏頭探了出來,疑惑地打量了眾人一番,啞着嗓子問:“你們找誰?”
“請問可是辛太傅府上?”顧文連忙上前問。
老伯點點頭,“你們是?”
“在下太子詹事顧文。”
老伯臉上露出意外的神色,目光落在徐庚身上,看了好一會兒才道:“請稍等,容老奴先去通稟。”就這樣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老伯終於回來了,客客氣氣地將眾人迎進了門。
辛府打掃得很乾凈,門窗纖塵不染,腳底的石板路被打磨得微微發光,游廊兩側的花木長得極好,鬱鬱蔥蔥、精神奕奕,就是府裏頭有些安靜得過了頭,這一路過來竟是連半個下人也沒瞧見。
“府里其他人呢?”徐庚客氣地問。
“大爺外放去了蘇州,大奶奶和少爺們也都一起跟了過去。不過吏部已經下了文書,大爺他們過些日子就要回京了。”老伯看看徐庚,面露意外之色。本以為太子殿下是個囂張跋扈、傲慢自大的壞脾氣,沒想到,看起來還挺平易近人的么。
提及辛先生,徐庚的心中微微有些激動,“辛先……那就好。還是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好。”
辛老爺子沒躺床上,大大方方地坐在書房裏等着,見了徐庚,冷哼一聲欲行禮,被徐庚一把拉住,“太傅可莫要折煞我了。我今兒過來原本就是向您賠不是的,都是我不懂事,胡亂頂撞您,還把您氣成這樣……”
徐庚的臉皮早在上輩子就被辛先生暴風驟雨般的臭罵中鍛煉了出來,賠禮服軟的話說得一溜一溜的,辛太傅到底沒扛住,很快就被攻下,一反先前的冷淡態度,拉着徐庚苦口婆心地說了有小半個時辰。
顧文生怕他又會不耐煩地翻臉,不想這位素來壞脾氣的太子殿下竟然全程笑臉迎人,甚至還面露感動之色,心中難免狐疑,莫非太子殿下真的轉性了?
從辛府出來,天色尚早,徐庚突發奇想地朝顧文道:“左右眼下閑着沒事兒,就去你們家坐坐。”
顧文很是一驚,猜不透徐庚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但他也不好拒絕,只得硬着頭皮道:“家父這兩日不在府里。”
“侯爺不在?”徐庚拍手笑道:“那正好!說老實話,我還真是有點怵他。正巧他不在,我也不必上趕着送上門挨罵了。府里老祖宗可在?我去給她老人家問個好。上回見她還是新年,老祖宗最近身體可康健?”
辛先生說過,做什麼事都不能急於求成,有時候需要走迂迴曲折一點,比如“婦女之友”的路線常常能達到意想不到的功效。
徐庚很滿意他現在的相貌,十五歲的少年還沒張開,臉上帶着幾分孩子氣,撒嬌賣萌都不違和。不然,真要他頂着一張三十歲的老臉跟一群婦女談天說地,他還真的有點心理壓力。
不過,現在的他哄起中老年婦女來真是手到擒來,顧家老太太剛開始還有些顧慮,說起話來恭敬客氣,不一會兒就被徐庚哄得哈哈大笑,對他倒比對她幾個大孫子還要親切些。
顧家的幾個小輩使勁兒地朝顧文使眼色,顧家老三忍不住湊到顧文耳邊低聲道:“不是聽你說太子殿下不好相處么?哪裏難處了,我就沒見過比他更親近溫和的皇子了。都說二皇子禮賢下士、平易近人,有君子之風,跟太子殿下一比,二皇子就顯得太做作了。”
如果徐庚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又把老二黑了一把,一定會高興得睡不着覺的。
顧家老祖宗一高興,便言辭懇切地留徐庚用晚飯。徐庚二話不說就應了,又笑着道:“早聽說府上有從巴蜀請來的大廚,做得一桌好飯菜,饞得我不行,老早就想着來府里蹭飯,又生怕打擾了府上,今兒可真算是得償所願了。”
顧老太太一臉慈愛地看着他,“殿下若是喜歡,以後常來就是。要是不好出宮,就跟文哥兒說想吃些什麼,讓文哥兒第二天給你帶過去。”既然顧文已是太子詹事,顧家與太子早就是一條繩子上的了,所以顧老太太留太子用飯並沒有顧慮。
徐庚歡歡喜喜地道了謝,又道:“那我可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