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山幽林深幾許。
金色而驕烈的陽光,都只能在這晦冥無日的老林里投射下瑣碎的一點光斑。
曾經的曾經。
作為一隻猴子,我鎮日盪飛繁茂的枝葉間,捉虱子,食野果。
反正嘛,就是一隻猴子該做的那些。
只是我大約和別的猴子不一樣的是,我不喜歡和那些逐漸成熟的公猴打鬧,也不喜歡接近搔首弄姿的母猴。
我生了一些不屬於猴子的妄想。
我經常躥到一顆極高的杉樹頂端,獃獃看着皎潔的月光,浮在幽密而暗綠的山谷上,飄飄的。
也有月光落在了我一身的毛上,樹頂的山風吹得樹海微波。
而我身上的虱子都飄了起來。
月光浮涌如海,無數樹頂的枝葉冠蓋浮涌。
這美千百年不變。
而猴群里,老一輩的猴子逝去了。新的一輩猴子,又開始為了配偶,為了食物的爭奪。
月光多美啊。也多寂寞啊。
然而這寂寞也是美的。
每當有別的猴子試圖躥上來,到我看月亮看樹海的位置旁,我會一爪子把它們摁下去。
剛開始的時候,我打不過一些公猴,經常弄得鮮血淋漓。
但是我不要命。
我只要這個看月色披山的好位置。
所以,漸漸不大有猴子會靠近我常坐的這顆杉樹了。
而作為同一代中已經成熟到可以繁衍,本應被公猴追逐的母猴,我也成了另類了。
別以為猴子沒有另類。
什麼東西都是有例外的。
一隻不肯負起族群繁衍的母猴子,對於猴群來說,那就是另類。
所以猴群搬遷的那一天,我沒有得到任何信息。
我依照往常,看得很累的時候,跳下了杉樹頂冠,沿着層疊的樹枝,要到離猴群不遠,卻偏僻的的一處樹洞去休息。
可是猴群的吵鬧聲一點也聽不到了。
我甩了甩尾巴,撓了撓頭上的毛髮,躥着四處打量。
直到我發現,原來猴群居住聚集的地方,盤踞了一青一白兩尾大蛇。
青得似春時最嫩的竹葉,透徹清亮至極點。
白得似冬天壓了野果的雪,純凈得無暇。
作為蛇,它們是很美的蛇。
不過作為一隻猴子,我覺得如果能從它們那死死盯着我的豎瞳里逃脫,那才是最美的。
我最終還是沒有被那兩尾大蛇吞入腹中。
它們盯着我許久,那條青蛇扭了扭,要做出一副這些滑膩膩蛇類慣有的攻擊姿勢,白蛇卻啪地用蛇尾打了它一下,青蛇於是不太甘願地慢慢又伏回去。
它們斯斯地吐着長而分開的舌,盤着樹游下去了,一白一青兩尾蛇前後下了樹,便沒入了草叢深處。
我是一隻喜歡看月色,喜歡看樹海月流里的猴子。一隻不願意繁衍的另類母猴子。
但我也是一隻猴子。
這樣巨大體型的滑膩膩長條東西,幾乎是山林里所有動物的噩夢與天敵。
我被嚇得獨自躲在杉樹的樹洞裏,哆嗦了整整一天。
直到月亮又升了起來。
我思念着月光,思念着月光下的樹海,思念着那種寂寞到極點的美。
對美的這種思念,甚至戰勝了本能里對天敵的恐懼。
於是我終於多多索索地爬了出來,躥到樹頂。
月光與爽然山風拂過我的毛髮,似乎亘古不變的某些東西在安撫着我。
然而我終於模模糊糊意識到了,我是被族群拋棄了。
我被我那些無覺月光之美,也不會思考食物繁衍以外東西的同伴,拋棄了。
以後這些可怕的敵人,都要我獨自面對了。
我開始發抖。
和別的同伴不一樣。我喜歡月光。我能思考。
我是一隻猴子。但我脫離了猴子生存的常態。而現在,甚至失去了族群。
那麼,痛苦就來了。
另類的痛苦。
和月光的寂寞之美。不大像,又很像。
毛再多再密,都冷得,也迷茫得不知所措。
一夜月光寒,一隻毛猴子瘦小的影子投下山林。
終夜獨坐不動。
一直到後來,我知道了那兩條蛇。我才覺得月亮里傳給我的冰冷的寂寞輕了。
那兩條沒有吃我的蛇,一白一青。
它們也是脫離了常態的。也是迷茫地遊盪到這片山谷里的。
因為它們不吃肉。它們不吃任何蛇吃的東西。它們吃素,它們還喜歡聽許多許多聲音。
比如山泉迸濺到石頭上的聲音,比如風吹竹葉的聲音。
它們喜歡聽着那些美麗的聲音扭動身子。
就像我把月光叫做“美”。它們把那許多不同聲音的合奏叫做“美”。
所以,它們被生養它們的環境放逐了,它們被許多蛇攻擊過,它們滿懷對那些美妙聲音的狂熱,也滿懷對外界的警惕,游到到了我所居住的這裏來。
當然,這是後來我和它們被迫做了鄰居才知道的。
那時我覺得和月光一樣的孤獨減輕了許多。
只是現在,我所面對的最大問題,是要下雪了。
我不知道離開了猴群,我能不能過冬。
對了,我在下雪前,還撿到了一隻沒死的幼年狐狸。
這隻狐狸很看不起我,它也不叫狐狸該叫的聲音,而是張口發一種奇怪的聲音,叫做什麼“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