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四十二

148 四十二

一柄染血的旗幟,隔開了門前門後。

門前,街道陽光燦爛,硝煙瀰漫

拉起了大炮,衣服打卷,灰頭土臉的士兵。

門后,議政廳光線昏暗,奢靡精緻。

順滑的面料,繁複的裝飾,白皙的肌膚,豐滿而得體的面容。

站在旗幟前的青年,臉頰上濺着幾滴血,在近乎蒼白的臉上,顯得更加詭秘妖艷。他舔了舔唇角,笑道:“想必我沒有來遲。幸不辱命。”

“叛徒!”門后的議員們里,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橫眉豎目,“尤金!,你背叛了理想!”

尤金沒有答話,皇帝冷笑道:“什麼叫叛徒?比起勾連外國、結識叛徒,威脅皇室的各位,這個惹麻煩的小子,才是真正的盧士特守衛者。”

士兵一擁而上。

無姓者巴德被士兵押住往外走,經過皇帝身邊的時候,他頓了腳,士兵擰他不動。卻聽他道:“艾倫,我一直到現在,都還是認為,你是我教過的,最得意的學生之一。”

巴德的眼裏映出了高大的皇帝。

他望着皇帝,仍如當年上最後一堂課的時候那樣,慈藹地笑了一笑:

*

巴德一行人被押出去之後,尤金返回來,皇帝身邊已經圍了一圈的人。

如果有常年混跡商海的人,一定能認得出,皇帝身邊圍着的,除了老人,是僅次於皇家施□□茨德家之外,大多是盧士特數一數二的大商人、以及富有的新貴。

包括大銀行家們,富有的大工廠主們。其中,就有將銀行開遍泰西,家族掌握着數座金礦,和老牌大貴族們沾親帶故,甚至和皇室也論得上親戚的斯托克家族。

尤金走過去,先向皇帝姊夫見了禮,才低下頭,向離皇帝最近的老人打招呼:“外祖父。”頓了頓,接着叫了另一個中年人一聲“二叔”。

其中,離皇帝最近的老人,鬚髮皆白,但白髮被梳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右臉頰上一顆痣,穿着一身老式的禮服,別了一排的勛爵勳章,年約六十多歲。

艾倫一世在這位老人跟前,就像一位普通的晚輩一樣,虛扶着他:“閣下,您怎麼親自來了?”

老人笑呵呵:“年輕人氣盛,我放心不下。”

另一位站在皇帝身邊的中年人,被尤金叫二叔的,年約四十多歲,一頭烏髮,一身黑衣,只胸前掛了一隻最廉價的銀表,眉目溫和俊美,是個十足的美男子。向皇帝解釋道:“岳父他老人家是擔心小輩辦事不利,才叫上我們一起來了。”

皇帝便笑道:“姨父也來了。二姨的身體還好么?”

中年美男子道:“內子都好,只十分挂念陛下和皇后。”

家常話沒過幾句,見士兵粗魯地將最後一個跟着巴德一起來的青年議員一起押出去了。

他蹙了蹙眉:“陛下,巴德罪該萬死,但您也知道,他最會迷惑人心”

另外幾位圍着皇帝的,大腹便便,珠光寶氣的,也連忙道:“小輩們無知,望陛下恕罪。”

跟巴德站在一起的,頗有些這些家族的晚輩。

尤金打過招呼,便一直垂着頭,沉默着站在一邊,此時,卻略帶惡意地含笑道:“小輩無知?難道他們拿錢財資助無姓者,不都是各位默認過了的么?”

“尤金斯托克!”中年美男子斥責了一聲。

尤金便嘴角帶笑的,住口不語了。

皇帝沉默片刻,笑道:“這有什麼,小孩子們不懂事,也值得各位擔憂。不過,關上幾天,小懲大誡是要有的。”

議政廳冷落,皇帝話音剛落,匆匆趕來的一行人鬆了一口氣的細微聲音,都聽在耳里。

皇后的祖父,施□□茨德大公在眉眼官司之間,只顧老神在在。

此時,才對二女婿說:“我也是老糊塗了。陛下年富力強,一向最為清明,我們還用擔心什麼?走罷。”

皇帝目送施□□茨德大公領着一行人離去。

窗外,夕陽西下,紅光穿入廳堂,將皇帝的影子拖得很長。

他喃喃自語:“最得意的學生之一?嗤。”

*

這一夜,艾倫一世睡下的時候,夢到了他重新踏上這片領土時,那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天。

雪花飛得特別大。

一片又一片,用潔白,掩去了發黑的血痕。

落魄的王子,騎着馬,重返瓊宮。

經過城牆時,他勒住馬,冰涼的雪,落滿了頭髮與睫毛。

為了防止腐敗,而被腌制風乾的老王的頭顱,懸在城牆上。

千人去,萬人往,雨打風吹,變作了一顆高懸的臘肉。

王子在眾人的目光里,受驚似的將目光從那顆頭顱上移開,唯唯諾諾擠出笑臉:“我們走罷。”

迎接新皇帝,大腹便便的大人物們流露了滿意的笑容。

身後,被他犧牲給了從臣的堂妹,縱馬經過他的身邊,低聲:“廢物。”

語調低沉,但是轉眼,又笑得花枝亂顫,與她低俗齷齪的丈夫調笑去了。

風雪裏,那顆人頭漸漸湮沒了。慢慢縮成了一個小黑點。

“呼呼!”

夜半,滿額頭是汗,伸手一摸,冰涼的。

身旁垂下柔順的髮絲,帶着馨香的呼吸,溫暖地吐在他的臉頰:“怎麼啦?做噩夢了?”

艾倫攬住妻子,望着帳頂繪着的盧士特海疆圖,忽然低聲一嘆:“我又夢到了回京的那一天。盧士特下了很少見很少見的一場大雪。”

莉蓮睡眼迷濛,卻霎那清醒了:“啊,你是說我和你重逢的那一天嗎?”

整個波拿都變作了一座雪城,莽莽的白掩住了城池飽經離亂后的衰微之色。

他打馬樓下過,她推窗倚門望。

他落魄,素衣舊甲,眉目上沾着雪花,身上快被落成個雪人。惶惶恐恐,唯唯諾諾,英氣的眉低垂,對着身邊人都是笑臉,唯有背脊是直的。

她嬌貴,珠帶華衣,眉目卻是剛剛從修道院出來的惶恐,正對人世間一無所知之時,就被迫投入一場又一場紙醉金迷,被裝點起來,供豪富的新貴們品頭論足。

目光在雪中,輕輕交錯。

她合窗,他低頭。

莉蓮回憶道:“你哪裏都好,只是,你騎的那匹馬的顏色,真不好看,黑糊糊的,還瘦得掉毛。”

艾倫笑了:“你記性真好。那你還記得,我們在結婚前,我對你的誓言嗎?”

美艷的皇后唔了一聲:“一生一世,頭髮白的時候,共同葬在一座棺材?”

艾倫撫了撫她的頭髮:“不對。是前一句。”

“我一無所有。但是我是盧士特之主,將來,我以我的帝國贈你。”

莉蓮想起來了。

這是他的婚詞。

在尚且留着昔日血跡的殿前成婚時,兩旁趾高氣揚的親族,高高在上的神官,他們看她和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對血統勉強稱得上高貴,所以拉來配種的馬匹。

少年夫妻兩個湊近了,她低聲說:“算啦,我不要什麼帝國。沒什麼好看的。只要你我好好的當長命夫妻,一輩子,也就夠啦。”

他深望她,便也低聲回道,卻說:“我知道,這個帝國不好看。你一向最要好看。”

那時,剛剛取得了貴人們輔佐登基保證的皇子,呼出一口寒氣,一字一句:“我一定,會塗掉它破敗的舊容,以最嶄新,最漂亮的模樣贈你。”

*

窗外,黎明漸曉,天畔微光。波拿,如一道道黑色的剪影,被畫家一點點塗上了顏色。

至尊夫妻早已醒來了,相依在一起。

莉蓮凝視着丈夫,痴痴地、輕柔地笑問:“它現在還不夠漂亮嗎?”

“不夠。”艾倫卻沒看她,他看着窗外被一點點繪出真容的城市,說,“不過,很快,它就配得上你的美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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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無數雨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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