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復國是件燒錢的事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卻仍要繼續各自的命途。只在慕容夫人落葬后的第二日,四大家臣便已攜賬目前來拜見慕容復。慕容夫人過逝,慕容復便是這姑蘇慕容氏的主人,一應家業全應由他主持。
接過鄧百川遞上的賬本,慕容復的心底不由閃過一絲訝異。以他如今的年紀距離真正主持家業顯然為時尚早,想不到鄧百川等人卻已真真正正地將他當主人來看待,這種忠義之情在現代社會顯然早已絕跡。他一邊低頭翻着賬本一邊聽鄧百川介紹:“主公身前憑‘斗轉星移’絕技收太湖四十八島七十二峰,設青雲、赤霞、金風、玄霜四大庄。主公原打算以太湖為根基廣交英雄豪傑,徐圖淮南路,不想中道崩殂。如今以我兄弟四人之能,唯有太湖一帶猶在掌控之下。”
慕容復早知慕容家的錢只怕來地不太清白,如今聽聞自己原是太湖黑社會組織的總瓢把子卻也並不十分意外。他不懂鄧百川所謂的掌控究竟是指能左右地方官員治政,還是僅指能帶起一支**武裝隊伍,沉吟片刻,便單刀直入地發問:“淮南路乃是漕運重陣,我慕容氏既統攝太湖群雄,又是做何營生?”
慕容復這一問卻是問地四大家臣面面相覷,隔了一會,鄧百川方略顯尷尬地答道:“太湖上各方勢力眾多,多不太平。是以若有糾紛,總由我等出面調停,諸位英雄感念慕容家仁義,逢年過節……咳咳……”
原來只是個打秋風收保護費的小嘍啰,連自己的產業都沒有。慕容復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蹙起眉峰。
四大家臣見慕容復沉默不語卻是另有隱憂,他們與慕容復相處十四載,深知他重文治勝於重武功,只怕他將道德文章讀得太好,行事就不免清高地有些不知世事。簡單來說,便是對慕容家的這重黑道身分難以接受。
眾人互視一眼,包不同打了個哈哈,正欲上前開導兩句,卻見慕容復隨手將記錄了慕容家收保護費證據的賬本一合,沉聲道:“還是先想法子掙錢吧!”
包不同一怔,隨即將準備好的勸導之言轉為問句。“公子爺這是何意?我姑蘇慕容氏缺的豈是這些阿堵物?”
“在我看來,如今最缺的正是這些阿堵物!”慕容復斷然道,見到包不同欲出聲反駁,他抬手做了一個阻止的動作。“我且問你們,復國憑的是什麼?”
風波惡想也未想地便答道:“自然是一身絕世武功,只要公子爺學成‘斗轉星移’名揚天下,便可延攬天下英雄……”
他話未說完,慕容復已然冷聲發問:“據我所知,如今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乃是少林玄慈方丈,可為何佔據着這天下的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姓小兒?”
風波惡被問地一愣,許久才答道:“這玄慈乃是方外之人……”
“玄慈是方外之人,六根清凈、不染塵埃,莫非這天下所有武人皆是方外之人?”慕容復又問。
“這……”風波惡一生醉心武學,自然想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這十多年來所認定的事被慕容復三言兩語所打破,自己又無力反駁,風波惡登時不知所措,只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發一言。
鄧百川等四人與慕容博結於微時,傾慕敬仰慕容博的武功本領這才入了慕容氏門下,盡心竭力為興復大燕奔走,只是若問他們究竟該如何才能興復大燕,他們卻是一頭亂麻毫無頭緒,一會覺得要收攬人心一會又想亂世出英雄。追根究底,這四人俱不過是執行類的人才,至於抽絲剝繭統籌控制的本事卻是半點也無。鄧百川四下一望見大夥俱是一頭霧水,便上前一步,正欲向慕容復請罪,站在他身側的公冶乾忽而幽幽道:“要高舉義旗興復大燕,必得手中有兵有將,僅憑我們這幾人絕然不夠。”
風波惡一拍大腿,大聲道:“着啊!所以主公才一心延攬江湖豪傑為己所用,這些江湖豪傑各個自負本領,要折服他們非得武藝高強不可!”
慕容復幾乎沒被風波惡氣笑了,忍了又忍才把一句粗口給咽了回去。“戰陣之上,究竟是一群空有武功的烏合之眾有用還是令行禁止的軍隊有用?”
這一回,公冶乾沒有再給風波惡繼續氣慕容復的機會,搶先答道:“自然是軍隊有用。貧苦百姓只要有一餐一飯便能安心跟我們走,隨我們成軍征戰。百姓愚頑容易利用,反而是那些江湖豪傑各有主意極難收服。”說到此處,公冶乾只覺醍醐灌頂,躬身道,“公子爺大才!”
鄧百川卻另有憂慮。“如今天下承平,偶有天災**,朝廷也會將流民編入廂軍安置。我等如何有機會延攬百姓?”
不但沒有機會,反而稍有動作便會被視為圖謀不軌滿門抄斬!當然,這樣的話慕容復是不會說的,他只是說:“如今慕容家手上無錢,談延攬百姓為時尚早,先想法子掙錢才是正經。”等大夥都成了大宋首富,每日錦衣玉食呼奴喚婢,腦殘了還想着九死一生地去謀反?
包不同將手中的摺扇合攏一敲掌心,極為難得地開口附和旁人。“如此說來,我等手上的銀錢的確不夠用,莫說延攬百姓,便是結交豪傑,也得花錢啊!然則種田做工皆無巨利,唯有往來行商其利百倍。只是這貨殖之術……”
他話音未落,眾人登時一齊蹙眉。四大家臣連同鄧大嫂皆是江湖武人,平日裏靠“主持公道”為生,哪裏會什麼賺錢的本領?
慕容復暗自一笑,心道:就知道你們不會!“鄧大嫂可吃過我制的松子糖?”
鄧大嫂身為婦人自然免不了女子的小習性,愛甜食零嘴。慕容復做給王語嫣的松子糖鬆脆甘甜,不但她喜歡,燕子塢的女人們就沒有不喜歡的。便是李青蘿,但凡聽聞王語嫣來找慕容復要糖吃,也並不十分阻攔。鄧大嫂是聰明人,心下稍一思量便明白了慕容復的言下之意,當下問道:“公子的意思是要賣這松子糖?”
慕容復點點頭,輕聲道:“並不僅僅是這松子糖,其他糖果點心也可慢慢研製。淮南道向來富庶,這買賣看似小巧卻大有可為。將來做大了,遠銷海外也是可行的。”
眾人聽慕容復提起“遠銷海外”四個字,登時倒抽了一口冷氣。要知道海運之利其利百倍,在現在這個時代可是一句大實話。想起來日這銀錢滾滾而來的盛況,大夥俱是抓耳搔腮,唯有公冶乾沉默了一陣,忽而道:“何不養蠶取絲?絲綢之利更勝小小一塊糖,更何況,人能不吃糖卻不能不穿衣。”
公冶乾此言一出,慕容復登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耐心地道:“尋常百姓有多少人穿得起絲?若是巨富豪賈之家,早有人做了這買賣,我慕容氏無根無底,想橫插一手可並不容易。”
公冶乾聞言卻是洒然一笑,輕鬆地道:“但凡公子爺想做,公冶乾保證能讓公子爺做得成!”
慕容復注意到他眉間的戾色心下便是一跳。四大家臣之中,若論最招人厭煩,非包不同莫屬;若論最教人生氣,那自然是風波惡名列前茅。然而這四人之中慕容復從心底最為疏遠的卻是公冶乾,原因便是他如今表現出來的近功急利隨性濫殺,讓慕容復無法相信他會是個心存仁義的俠士。“莫若一把火燒了燕子塢,我等主僕上山去做響馬,豈不是更為無本萬利?”
慕容復這一句嘲諷之言語氣已是極重,公冶乾急忙低頭。
然而話一出口,慕容復自己也後悔了。縱然再不喜屬下,身為上司又怎能因自己的好惡無端遷怒嘲諷。他急忙找補,好生安撫公冶乾道:“我知公冶二哥的心意,只是我等若要復國便不可舍了‘仁義’二字,否則便是亂臣賊子了!況且,養蠶取絲不易,我聽聞春蠶飼養不易,要如何做這買賣,我還得好好想想。”這後面一句卻又是慕容復興口開河,他雖不懂具體操作提高春蠶的成活率,可有現代的學識依仗,如何加強管理卻是心知肚明。只要管理上去了,縱然技術一時難以突破,這效率也是同時代的養蠶大戶難以企及的。然而正如公冶乾所言,售賣絲綢乃是暴利行業,他唯恐錢賺地太快,四大家臣便要他按劇本收攬人心舉旗謀反了。
公冶乾見自己一腔好意,慕容復卻毫不領情只抓着“仁義”不放,好似讀書讀傻了的迂腐書生,也是滿心委屈。然而尊卑有別,慕容復既已出言安撫,他也只得低聲道:“是屬下孟浪。”
慕容復既已定下賺錢大計,剩下的便交由四大家臣操作執行。若要慕容復事必躬親,那這所謂的四大家臣也就一無所用了。是以,他又提點了鄧百川等幾句關於製糖技藝、選擇鋪面的門道,便將這話題擱開。他見四大家臣比慕容夫人容易糊弄百倍已是暗鬆了口氣,哪知一顆心尚未放下,鄧大嫂忽然道:“好教公子爺知道,桂媽媽已然滅口,燕子塢已整肅乾淨,公子爺放心!”
鄧大嫂此言一出,慕容復的頭髮都要炸了,即刻騰身而起厲聲喝問:“怎麼回事?”
眾人見慕容復勃然大怒,頓時滿腹疑惑地望了公冶乾一眼。
“假傳聖旨”的公冶乾暗道一聲“糟糕”,急忙向慕容復躬身一禮,老老實實地道:“公子爺,殺桂媽媽是屬下的意思。主母新喪,她便急着要走,全不顧念這多年來的主僕情誼,定然心懷不軌,留不得啊!”
慕容復深深地吸了口氣,用力一握左拳,忍了又忍方緩緩道:“桂媽媽你殺了,桂媽媽的家人想來也無一倖免了?”
公冶乾唯唯諾諾地低着頭,不敢答話。
“你道桂媽媽為何急着要走?母親杖責於我,原是她進的讒言,她是怕我尋她晦氣。你倒好,唯恐旁人不知我慕容復心胸狹窄不能容人,連在母親身邊服侍多年的老人也要取了性命!公冶二哥,你這般自作主張明見萬里,我慕容復哪裏還敢使喚?”得知桂媽媽一家近十條性命眨眼間煙消雲散,慕容復心頭激怒,幾乎想即刻殺了眼前這個殺人狂魔給桂媽媽抵命。
慕容復這般所言公冶乾同樣難以接受,他原是真心將慕容復當成中興明主,這才體貼周到地助他解決後患。想不到慕容復非但不領情,反而懷疑他的用心。公冶乾當下抬起頭來漲紅着臉大聲道:“公子爺既懷疑我的忠心,公冶乾唯死而已!”說罷,他猛然提起右掌向自己的頭頂擊落。
四大家臣親如手足,鄧百川等如何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自盡?三人急忙撲上來,七手八腳地摁住他。鄧百川看着慕容復長大,一向以為他性格溫文,不想今日一動真怒居然是這般疾言厲色,再不敢託大跪倒在地為公冶乾求情:“請公子爺恕罪!”
有鄧百川帶頭一跪,其餘二人連同鄧大嫂也隨之下跪求情。這四人中唯有包不同最為跳脫,又故作聰明地補上一句:“公冶二哥這般所為也是出於一片忠心,請公子爺明鑒!”
慕容復卻不做聲,只冰冷冷地望着他們。在慕容復的心中,這四大家臣實算不得什麼人物,不但長年累月地給他洗腦試圖擺佈他去走謀反覆國的死路,身為屬下更加對上司缺乏恭敬。然而這些慕容復都可以忍,唯獨如公冶乾這般視人命為無物着實不能忍!莫說他根本無心謀反,縱使有心爭奪天下,用公冶乾這等手下也絕難成大事。僅憑他殺桂媽媽一條便可看出他連梟雄都算不上,充其量不過是個心黑手狠的亡命徒罷了。片刻之後,他緩緩道:“你們以為我這是小題大做?”
慕容復正是怒氣填膺,哪知公冶乾竟振振有詞地道:“公子爺,似這等搬弄是非的小人更是該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豈可有婦人之仁?”
慕容復被公冶乾這歪理噎地眼前一黑,許久才開口向另外四人問道:“你們也是這麼認為的?”
那四人不敢答話,但神色間顯然對公冶乾的話並非全不贊同。
慕容復忽然感到一陣疲憊,一向知道他們狂熱,只是不知他們已狂熱到這種地步。他知道要殺他們,他們可能未必甘願引頸就戮;可若是趕他們走,卻是一句話的工夫。只是在那之後呢?慕容博畢竟仍在人世,死一個對復國大業無所影響的妻子不算什麼,但若是兒子趕走了他留下的“託孤重臣”,只怕就非出面撥亂反正不可了。
想到此處,慕容復再度收緊左拳,竭力平心靜氣。“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是慕容氏唯一後人,這慕容家上下早晚由我做主,桂媽媽為何要得罪我?”不等四大家臣再有機會氣他,他已然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因為她蠢!然而蠢人縱有千般不是卻有一個好處,便是知道怕!我要鄧大嫂給足銀兩把話點透,正是要利用她的貪和怕,讓她從此對在燕子塢的所見所聞守口如瓶。如今桂媽媽還什麼都不及做,公冶二哥已經因為擔心她胡言亂語要殺人滅口。他日我慕容氏招兵買馬圖謀復國,知道這秘密的人越來越多,公冶二哥又能殺多少?爹爹生前待你如國士,莫非你這國士的本事便只有一個‘殺’?你這般無能,我慕容氏的復國大業何時能成?”
慕容復這番冠冕堂皇的話,終教四大家臣心服口服,再度齊聲請罪。這一回,卻是比方才誠懇了許多。慕容復卻不令他們起身,接着道:“四位哥哥中,原是公冶二哥學識最高。今日復官卻要請教,‘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乃是何意?”
慕容復此言一出,公冶乾登時渾身戰慄,重重地將額頭磕在地面上,高聲道:“公冶乾知罪!”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這一句原是出自《論語》,周天子無力統攝諸侯,導致“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這就是天下無道開端,亦是諸侯僭越天子位的象徵。
“既然知罪,便不能不罰!”慕容復冷聲道。說到此處,他忽而自嘲一笑,桂媽媽一家已無辜慘死,最好的罰便該是殺人償命,可他偏偏做不到。既是如此,別的懲罰也很是虛偽了。“罰你手抄《地藏經》百遍為桂媽媽一家超度,你可心服?”
公冶乾即刻又磕了一個響頭,大聲道:“公冶乾心服口服,多謝公子爺!”
事情這般結束慕容復已是疲累不堪,背轉過身無力地揮揮手道:“都出去罷!日後行事,三思而後行!”
“是!”四大家臣並鄧大嫂同時應聲,垂頭喪氣地退出了茅屋。此時已近傍晚,屋外涼風習習。眾人被這冷風一吹,方恍然發覺自己的後背竟已盡數汗濕,不由激凌凌地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