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慕容夫人領盒飯
那日之後,慕容夫人的病勢急轉直下,到了八月時終於病入沉痾藥石罔顧。四大家臣心知主母多半熬不過這個秋天,便都暫時搬到了燕子塢方便照顧。
中秋佳節,已經昏昏沉沉睡了兩日的慕容夫人忽然清醒了過來。見到慕容復守在她的床頭熬地雙目赤紅,她忽而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緩緩摩挲,喃喃道:“你打小我就覺得你與我不親,有時候抱着你心裏都會覺得冷冰冰地刺痛……”
慕容復沒有說話,他已在慕容夫人的身邊守了兩天兩夜未曾闔眼。如今看到慕容夫人臉頰生紅容光煥發,他心裏明白那是迴光返照了。
“我以為你少年老成,從來都不會撒嬌。無論有多少功課,你不用我操心,自己就能安排地井井有條。直到那天聽到你跟語嫣說話,原來我竟錯過了那麼多……復官,為娘記得幾年前在我生辰的時候你曾寫過一幅百壽圖,字寫得很好,真的很好……你還記得我把它收哪了么?”
被你親手撕爛了,你怪我浪費時間在與復國無關的事上。慕容復轉過臉去伸手摁了摁雙目哽咽了一下,這才又轉回來溫和地道:“母親若是喜歡,待母親今年生辰,復官再寫一幅。”
慕容夫人沒有應聲,她終於明白,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結束了,在她尚一無所覺的時候。自古成大事者必有非常之處,她曾以為丈夫會是那個成大事的人,結果他勞碌奔波一生終究一事無成鬱鬱而終。卻原來真正能成大事的是她的兒子,斬釘截鐵能舍能忍,公冶乾說地多好啊!他是這般地斬釘截鐵,對於所有妨礙他的人與情都能義無反顧地捨棄。他還能審時度勢百忍成金,為了維持表面的平靜,生生忍耐那麼多年卻不動聲色,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一點一滴地耗盡他們之間的母子情分。慕容夫人又感覺到身體一陣發冷,這股冷意自那晚看到慕容復書房內的燈火之後一直纏繞在她心頭,讓她每每在半夜驚醒,整晚整晚地不能入眠。好在,這也快結束了。慕容夫人安然地低嘆一聲,說道:“鄧百川他們是不是在外面?讓他們進來罷。”
同樣陪在慕容夫人床頭的桂媽媽急忙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招呼鄧百川等人入內。四大家臣與鄧大嫂早已守在門外,聽到慕容夫人召喚便亟不可待地闖了進來,異口同聲地道:“見過主母,主母保重!”
慕容夫人無奈地搖搖頭,目光一一掃過那五人,許久才道:“鄧大嫂,我把兒子交給你了。復官生來孤苦,日後,你代我好好照顧他。”
鄧大嫂急忙低下頭,讓淚水直接落到地上,哽咽着道:“主母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公子爺。”
慕容夫人點點頭,又對鄧百川言道:“鄧大哥,今後慕容氏興復大燕的重擔便要壓在你和復官的肩頭了,還望你好生輔佐復官勿負了慕容家列祖列宗的期望……”
鄧百川是個心性實誠的老實人,他拙於言辭,心頭雖有千言萬語,此刻竟只能瓮聲瓮氣地擠出一句:“主母放心,鄧百川便是舍了命也要助公子爺成就大業!”
“復官……”慕容夫人又吃力地將手伸向兒子。
慕容復急忙接住她冰冷的手掌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連聲道:“母親,兒子在,復官在這兒!”
慕容夫人眷戀地撫着他的面頰輕聲道:“你慕容氏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了得,你身為慕容氏後人,祖上的榮光決不能遺忘,慕容氏的大業只能仰賴你……”
慕容復終於忍無可忍,泣聲道:“母親,難道除了這些,您再沒有別的要與復官說嗎?”
慕容夫人一怔,隔了一會,她竟露出一個艱澀的笑靨。慕容氏祖上的榮光令她熬盡最後一口氣,萬分艱難地道:“復官,你可以怨我,但你不能……對不起,你爹!”說完這句,她便閉目長逝了。
“母親?母親!”慕容復扶着慕容夫人的胳膊狠搖了兩下,慕容夫人卻再也不會回應。“母親,您應我一聲!為什麼……為什麼?”
鄧大嫂見慕容復傷心地近乎發狂,急忙上前抱住他,高聲道:“公子,主母已經去了!逝者已矣,公子珍重啊!”
這兩句話好似兜頭一盆冷水,慕容復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只覺心口再度湧起一陣鈍痛,這種痛是這般地熟悉,從上一世直至這一世,猶似附骨之疽如影隨形。痛地他喘不過氣來,痛地他脫力地滑跪在地。“為什麼?”他仍兀自低喃,為什麼復國就這般重要?為什麼一個滿心皇帝夢的丈夫就這般重要?為什麼我永遠都是要被犧牲的那個?他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逕自暈厥了過去。
“阿征、阿征……”恍恍惚惚間,慕容復好似聽到有人在喊他。那是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那是他最為親近的人。他的母親,上一世的母親。
她滿面哀傷地坐在他的床頭,端莊、秀美,美好地如一副畫一般。然而自她口中道出的話語卻又那般令人心寒,她說:“你爸爸……要換肝,只有你……你的病,反正也已經治不好了,媽媽不能沒有爸爸。阿征,你別怨我……”
上一世看到的最後一抹顏色,是一片教人心頭空茫的純白。他只是不懂,為什麼到了這一刻,她還是這般溫柔?
慕容復猛然睜開雙眼,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公子!”正守在他床邊的阿朱阿碧見慕容復清醒即刻哭着大叫,“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不一會,四大家臣與鄧大嫂同時闖了進來,擠在他的床頭焦急地望着他,疊聲追問:“公子爺可安好?”
慕容復扶着額角用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頭顱,低聲問:“我睡了多久?”
阿朱回頭看了眼房裏的計漏,答道:“才一個時辰。公子,您幾日沒有歇息了,先好好睡一會吧。”
慕容復卻已推開覆在身上的薄被站了起來。“阿碧,去取我的喪服來。”
見到慕容復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這回連鄧百川也忍耐不住出手攔住了他。“公子爺,還是先歇一歇罷,主母那還有我們。”
慕容復還是搖頭,接過阿碧遞來的麻衣穿戴整齊。“我是母親獨子,母親一生命苦,這最後一程我總要陪着她。”說罷,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姑蘇慕容氏的女主人過世,這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慕容復在燕子塢停靈七日接受各路江湖人士的祭拜。只因慕容家在蘇州家大業大,竟連地方官員也來了不少。然而,慕容復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眨眼間,便到了第六日的夜晚,蕭瑟的秋風穿過空蕩冷清的靈堂,將散落在靈堂上的幾張冥紙輕輕捲起,在半空中微微打了個旋。守在靈堂門口的小廝早已疲累不堪地沉沉入睡,靈堂內唯有慕容復一人仍端端正正地跪着,將冥紙製成的銅錢元寶送入火盆。連續多日的守靈令慕容復更顯形銷骨立,粗製的麻衣覆在身上卻好似覆在一具空蕩蕩的骨架上一般,然而他那一雙眼睛卻是愈發地沉冷攝人。
不一會,帶着一身寒氣的公冶乾大步走了進來。他跪倒在慕容復的身側,隨手拾起一張冥紙送入火盆,低聲道:“果然不出公子爺所料,鄧大哥與我抓了好幾個小賊,都是來打我們還施水閣主意的!”
慕容復眉頭不動,只輕聲吩咐:“廢去他們的武功,趕出燕子塢。”
公冶乾顯然對慕容復這個略顯仁弱的決定不滿,當即建言:“公子爺,若是他們把消息傳了出去,不如……”他手腕一翻,做了一個斬草除根的動作。
“大可不必。”慕容復無動於衷地道,“祖宗留下的寶貝,兒孫若是有能耐自可將其發揚光大;若是無能,縱然再機密也終會被人巧取豪奪去。放他們走,就當是為母親積德罷。”
眼見慕容復抬出慕容夫人,公冶乾只得低頭稱是。頓了頓,他又道:“主母已逝,桂媽媽向大嫂請辭,不知公子爺……”
“給她銀兩,放她回鄉。”慕容復隨口道,顯然從來都不曾將這個曾在慕容夫人面前進讒言的桂媽媽放在心上。
公冶乾卻急了,趕忙出言勸道:“公子爺,這桂媽媽知道慕容家不少事。萬一在外面胡言亂語……”
既然知道謀反覆國不能傳於六耳之外,當初自己為什麼又說得那麼起勁,以至於連一個不相干的老媽子也知道了?慕容復無奈嘆息,冷聲道:“桂媽媽在我慕容家執役數載,若是說了出去自己也討不得好。讓鄧大嫂多給銀兩,把話點透了,封她的口。”
公冶乾還是不同意慕容復的做法,只是他看慕容復的面上已顯露出不耐煩來,登時心知這個話題不能再提,便含糊應了聲“是”,急急走了出去。
第二日,便是出殯。
一大早,慕容復正在靈堂內為母親上香,包不同匆忙走了進來,在他耳邊低聲道:“公子爺,舅夫人和表小姐到了,只是她們的衣裳……”
慕容復會意地點點頭,快步走了出去,將李青蘿與王語嫣堵在了靈堂外。李青蘿是慕容夫人的弟媳,與慕容復是未出五服的親戚。慕容夫人過世,論理李青蘿該在第一日便來燕子塢與慕容復一同守靈。然而她不但沒有到,今日前來竟連喪服也未曾換上。李青蘿生來美貌,此時與女兒各穿一身粉色襦裙,好似一對姐妹花,愈發顯得明艷動人,直引得靈堂上的不少江湖人士探頭探腦。
慕容復見了這位舅媽的裝束就是心頭有氣,然而長幼尊卑有別,他仍舊不得不平平心氣,沉聲道:“舅媽,語嫣年紀尚幼,靈堂上未免有所衝撞,不如先去喝碗安神葯再來給先慈上香。”
李青蘿自然明白慕容復的言下之意,喝安神葯是假,讓她們母女換了喪服才是真。只是她當年嫁給慕容夫人的弟弟也是逼於無奈,成婚後不久丈夫過世,慕容夫人經常指桑罵槐說她不守婦道又說王語嫣是野種,李青蘿早與其交惡,又哪裏肯為她服喪呢?聽慕容復這般所言,她當即回道:“長幼有序,待我帶語嫣給姐姐磕個頭再說。”
哪知她剛上前一步,慕容復便忽地一閃身到她面前,將她攔住了。
李青蘿活了二十多年從來隨心肆意,除了段正淳,從未有男子膽敢令她不快。如今見到慕容復這個連男人都算不上的少年冷冰冰地望着她,猶如冰雕雪鑄的面龐上分明是毫無表情的,可不知為何又隱隱讓她品出幾分奚落譏諷來。李青蘿不由一陣惱怒,即刻厲聲道:“你敢攔我?”
“復官不敢。”慕容復卻仍舊一臉平靜,那冷漠的神情好似入定了七八十年的老僧,春花秋月絕色紅顏於他都不過是骷髏白骨了無生氣。“舅媽既知長幼有序,便該明了先慈與舅媽原是先慈居長,舅媽為幼。舅媽既然帶語嫣來磕頭,又為何不做足規矩?這是敬重先慈之意,亦是舅媽敬重自己。靈堂里的眉高眼低蜚短流長,舅媽當真很受用么?”
靈堂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露出的色眯眯的眼神李青蘿自然是看到了,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慕容復居然會肆無忌憚地說破。她本該惱羞成怒將慕容復斬去手腳充做花肥,可不知為何觸到慕容復那雙冷酷無情的雙眸便失了底氣。正不知如何自處,鄧大嫂已上前稟道:“舅夫人,安神葯溫好了,這邊請。”
李青蘿怒瞪了慕容復一眼,抱着王語嫣扭頭向隔壁的廂房行去。
接着,便是捧靈、出殯、落葬。山水福地早已選好,木棺也已落地,只是沒有慕容復的命令,下人們誰也不敢動土。慕容復沉默地在墓前站了許久,直至鄧大嫂上前來低聲提醒,他才醒過神來,親手捧起一抔黃土緩緩地灑在母親的木棺上,竭力剋制身軀的顫抖,平靜的道:“下葬罷!”
喪事結束,送葬的人群緩緩散去,慕容復卻還要留在這裏結廬守孝。王語嫣許久不見慕容復,吵着鬧着要留下來陪表哥。李青蘿擰不過她,只好聽從鄧大嫂的勸解先回燕子塢喝茶歇息。
王語嫣蹦蹦跳跳地將慕容復將要居住三年的茅草屋裏裡外外看了一遍,跑到慕容復跟前拍拍他的膝蓋,噘着嘴道:“這裏可真簡陋!表哥還要在這住多久?”
慕容復將王語嫣抱上自己的膝頭,輕聲道:“父卒母喪,齊衰三年。”說罷,他心中忽而一聲冷笑,心道:父在母喪,齊衰杖期。母親,他終究沒有來,值得嗎?
“三年啊,這麼久!”王語嫣小大人一般垂着腦袋嘆氣,又伸手摸摸慕容復身上的麻衣。“這衣料這麼薄,表哥你冷不冷?”
“表哥不冷,表哥習慣了。”慕容復心頭一軟,緩緩地將王語嫣抱緊,下顎抵在她的頭頂磨蹭了兩下。“三年很快的,表哥還有很多事要做。待語嫣長大了,表哥給你準備十里紅妝,選個王孫公子,不要段譽那小子,他口花花靠不住!我們要選個一生只有你一人的,叫他往東不敢往西,每日在你身邊哄你開心。好不好?”
王語嫣年紀尚幼,自然聽不懂,只懵懂地點頭。
“真乖!”慕容復低頭在她粉嫩的頰上輕輕一觸,低聲呢喃。“語嫣,女子生來不易,你不要,不要像我娘一樣……”
王語嫣不懂慕容復的心情,卻清楚地感覺到有一滴滾燙的熱淚落在自己的面頰上。她轉過頭,伸手抹去慕容復臉上的眼淚,小聲道:“表哥,你別傷心了。”
慕容復搖搖頭,堅定地道:“表哥以後都不會再傷心了。語嫣,表哥教你念首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