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精神病人思路廣
雖然只有十四歲,慕容復的課業卻比身處應試教育下的現代學生更為沉重。每日四個時辰習武、四個時辰學文,足夠耗盡他的全副精力,書房裏的燈火燃至深夜也是常態。通常這個時候,是無人來打攪的,但今夜顯然是例外。戌時方過,慕容復便聽到書房外隱約傳來哭鬧哀求聲。不一會,那哭聲漸漸清晰,是一個尖利的童聲在撕心裂肺地叫喊:“公子,救救阿碧……公子……”
慕容復眉頭一皺,隨手擱下毛筆推門走了出去。方踏入庭院,便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撲入他的懷中,泣不成聲地哭喊:“公子,阿碧……公子……”那是年幼的阿朱,只數個時辰不見她已額頭青腫滿面淚痕,瞧起來可憐至極。在她的身後,有兩個小廝先後從陰影處追了過來,見到慕容復出現,兩人同時跪倒在地。
慕容復並不理會那兩人,只下意識地伸手攬住阿朱,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手掌之下阿朱幼小的身體正簌簌發抖。見此情形,慕容復再沒有費心多問阿朱究竟發生何事,而是牽着她的手向她跑來的方向大步行去,那裏正是下人的住所。
兩人穿過迴廊,尚未靠近房屋,便有一個高亢的女音傳了過來,正污言穢語地不停咒罵。
“殺千刀的小賤婦、黑心肝的白眼狼……”那是桂媽媽的聲音。晃動的燈籠下,只見阿碧被另一名身強力壯的小廝反剪着手臂動彈不得,而正立在她身前的桂媽媽則捲起了衣袖,手持一柄兩指寬的戒尺一下接一下地往她的面頰上抽。大燕國雖說早已煙消雲散,慕容家卻仍舊保留着不少故舊規矩,比如申敕懲戒用的是戒尺、是木杖,這顯然比親自動手更合禮。
聽到那惡毒的咒罵見到那可怖的場景,阿朱已渾身發抖,忍不住將未曾被慕容復握住的左手也攀住了慕容復的手腕,好似一個溺水之人攀住了救命稻草般無助低泣:“公子爺……公子……”
一個年方五歲的幼童如何挨得住這樣的重打?慕容復看不過眼,即刻大喝一聲:“住手!”快步衝上前,緊扣住桂媽媽將要落下的右臂將她整個人都推了出去。隨即,他又回頭掃了一眼阿碧身後的小廝,小廝一觸到慕容復森冷的眼神便是渾身震顫,趕忙放開阿碧“噗咚”一聲跪倒在地,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公子……公子爺……”
慕容復根本無暇理會他,彎腰將阿碧抱起細細查看她的傷勢。只見阿碧嘴角破損,兩頰印滿了尺痕高高隆起,幼小的身體軟軟地癱在他的懷中,淚痕闌干顯失神智。慕容復見狀不由微微皺眉,他知道幼兒易受驚嚇,若不能及時令她恢復神智,只怕她這一輩子都要痴痴傻傻了。想到此處,他輕輕抹去阿碧嘴角的血跡,又將右手手掌抵在她背心,一股柔和的內勁即刻自她背後“神堂穴”緩緩注入她體內,為她貫通三關清明靈台。數息之後,阿碧在慕容復的懷中微微一顫,原本獃滯的雙眸逐漸恢復了少許神采。
阿朱見阿碧恢復神智,急忙撲了上來扯着阿碧的衣袖不停哭喊:“阿碧……阿碧……”
阿碧的一雙杏眼微微轉了半圈,落在阿朱身上,隔了許久才喊了一聲:“阿朱姐姐……”又過了差不多半盞茶的時間,才會稍稍回頭,終於注意到自己正被慕容復抱在懷裏,嗅到慕容復身上淺淡的白檀香氣。她只覺雙眼發燙滿腹委屈,即刻哭了出來。“公子,好疼……好疼啊……”
慕容復見她哭出聲來,這才鬆了口氣,緩緩收了內力,摟着她柔聲安撫:“沒事了,有公子在,沒事了……”
阿朱雖說不曾挨打可也嚇壞了,此刻見阿碧嚎啕大哭,她又哪裏忍得住,竟也扯住慕容復的衣袖放聲大哭。
兩名女童歇斯底里的哭音比之五百隻鴨子也不遑多讓了,慕容復頭痛地扶額,將兩個丫頭一起攬入懷中細心安慰。
桂媽媽見慕容復待這兩個丫頭這般溫柔體貼已知不妙,正暗自忐忑,慕容復已然將目光轉向她冷聲喝問:“這兩個是我身邊的丫頭,不知犯了何等大罪,要桂媽媽下此狠手?”
五月的天氣里,慕容復這一聲“桂媽媽”卻好似萬載玄冰,叫桂媽媽渾身戰慄。她鼻尖沁汗,慌忙低頭答道:“啟稟公子爺,並非老奴無禮,實在是這賤婢膽大包天,竟然打爛了老爺留下的端硯!夫人氣狠了,親自交代……”
“死物罷了,”豈料桂媽媽話未說完,慕容復便已冷漠地打斷她。“勿需阿碧以性命相賠,我隨你去見母親。”他將哽咽着的阿朱阿碧交由小廝送回書房,向慕容夫人的卧房行去。
得知兒子保下兩個丫頭,慕容夫人自然不高興,用力捶着床榻恨聲道:“那是你爹爹生前最愛的一方端硯!”
慕容復卻不以為意,慕容博至今仍在少林活蹦亂跳何來“生前”一說?而他最愛的原是他心中的皇帝夢,父母妻兒尚且退出一射之地,何況區區一方端硯?想到此處,他的神色愈發冷淡,只平靜地答道:“逝者已矣,母親節哀。”
眼見兒子這般無情,慕容夫人心頭一顫,不禁失神問道:“在你心中,這世上究竟有何重要之事?”這個兒子她養了十四年,人人皆知他事母至孝從無違逆,慕容夫人卻知道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心中所思所想。他的爹爹雖說城府極深,也至少有一事執着,便是復興大燕。可是他,冷漠深沉地令人心悸,彷彿這世間任何人與事皆不在他心上。
慕容復微微一怔,隨即便好似背書一般熟練應答:“重要的自然是復興燕國大業,這些身外之物,母親又何必放在心上?”
慕容復說得大義凜然,慕容夫人心中卻是空空落落,她實不知兒子所言究竟是否出自真心。注意到慕容夫人猶有不平,慕容復蹙起眉峰,提醒她。“母親,阿朱阿碧今日方進我慕容家,爹爹的遺物這般貴重,她們又是如何到手?”
慕容夫人聞言立時一愣,隨即,狠戾的目光掃向了侍立一旁的桂媽媽。
被慕容復一語道破陰謀,桂媽媽的面色立時慘白,整個人如篩糠般簌簌發抖,即刻跪倒在地。
慕容復卻好似再不耐與母親虛應故事,亦無心過問桂媽媽是何下場,只冷聲道:“兩個丫頭已受到教訓,還請母親高抬貴手。夜已深,母親還是早些安歇罷,兒子告退。”說罷,他躬身一禮,退出了慕容夫人的卧房。
書房裏,阿朱與阿碧兩人正含着淚互相抹葯。慕容復看在眼裏,心底便是微微一嘆。這般乖巧聽話的兩個女童,若是生在千年之後,便該是父母的掌中珠心頭肉,如何忍心見她們受半分傷害?他隨手端起一盤點頭擺在她們面前,輕聲道:“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這平淡的一句也不知觸動她們倆哪根愁緒,兩人竟齊齊扯住他的衣袍,再度放聲嚎啕。
慕容夫人沒有趕走桂媽媽,卻也不再過問阿朱阿碧的事。慕容復已是再世為人,早習慣自己負責生活起居,也不需阿朱阿碧隨時在身旁服侍,便令她們好生養傷。
此事雖說不曾鬧大,卻驚動了四大家臣中的老三包不同,前來瞧瞧阿朱與阿碧究竟是何等絕色,竟能引地他們那一向循規蹈矩的公子爺不惜與母親叫板。包不同是個愛與人抬杠的渾人,鄧百川夫人擔心他言行無忌惡了慕容復,便叫上其餘三位家臣與包不同同行。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那是慕容博“臨終”前留給慕容復僅有的四大“託孤重臣”。這四人中鄧百川方過而立之年,風波惡將將二十有餘。鄧百川沉穩卻失之木訥、公冶乾雖多智卻又有偏詭譎、包不同愛犯口舌、風波惡好勇鬥狠,憑他們的武功在江湖中打轉綽綽有餘,卻皆非可覆天下可挽狂瀾的雄才俊彥。
慕容復與這四人雖有主僕之名,卻又是由他們傳授武功教養長大,因而對他們比對慕容夫人身邊的桂媽媽更多了幾分恭敬。大廳里,慕容復聽鄧大嫂含笑說明來意,一時沒有做聲。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不一會,整個大廳內鴉雀無聲,眾人的呼吸聲彼此相聞。
鄧大嫂不安地動了動身體,正想開口再解釋兩句,耳邊卻聽得慕容復口齒清楚地緩緩言道:“為了兩個丫頭,竟勞動諸位兄長與鄧大嫂,這是我的不是。”
慕容復這句告罪大夥聽在耳中都覺頗為生分刺耳。然而,他們尚不知該如何應對,慕容復卻又已吩咐小廝喚來阿朱與阿碧給四大家臣與鄧大嫂又奉了一回茶。
阿朱原是被拐子輾轉賣至燕子塢,阿碧出身貧瘠農家,兩個年方五歲的小女童皆是面黃肌瘦,臉上猶帶着被責打的青腫印痕,哪裏瞧得出半分姿色?
四大家臣一見阿朱與阿碧便同時鬆了口氣,大廳內原本如臨大敵的氛圍又鬆快起來。只見鄧大嫂自懷中摸出兩個荷包塞進兩人手中,柔聲道:“好孩子,大嫂給你們的見面禮,快拿着。”
阿朱與阿碧方入慕容家一日,可這一日已過得跌宕起伏九死一生,兩人不敢接受鄧大嫂的好意,只將詢問的目光轉向了慕容復。
慕容復仍低頭看着手中的茶碗,眼神之中略有幾分譏誚。片刻之後,他輕聲說道:“還不快謝過鄧大嫂?”
兩人這才怯怯地收了荷包,向鄧大嫂福了一禮,趕忙躲回慕容復的身後。
女子天生心細,縱使習慣了慕容復對丈夫等人言聽計從,鄧大嫂卻也不敢小覷這位年歲愈大便愈發深不可測的公子爺。“公子爺莫怪我等多事,只是為了這兩個丫頭有損公子與夫人的母子之情,終究不美。”
慕容復神色不變,隨手一展衣袖,淡然道:“鄧大嫂多慮了,兩個丫頭事小,母親身邊的忠心事大。桂媽媽照料母親多年勞苦功高,只是我這做兒子的終不願母親為人所欺罷了。”
桂媽媽在慕容夫人身邊多年,知道慕容家不少事。鄧百川等人一聽慕容復這般所言果然精神抖擻,將兩個丫頭拋諸腦後。待問明昨日之事,公冶乾沉默半晌忽而冷笑着道:“不意桂媽媽竟有這等雄心!”
慕容復雖說行那禍水東引之計,卻也不曾想為難桂媽媽,此時見公冶乾神色陰鬱殺心已起,又急忙補上一句:“桂媽媽氣量非宏,記恨阿碧落了她的顏面也是平常。”
哪知他話音方落,包不同已忍也忍不住地出聲反駁:“非也,非也!公子爺,依老包看桂媽媽並非記恨阿碧落她顏面,而是深恨阿碧搶了她侄女當蘇妲己的機會。”
不過是下人之間的一點小小算計,如何又扯上他的終身大事?慕容復眉心一皺,尚未及說話,風波惡也已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高聲道:“不錯,還是包三哥的話有理!這桂媽媽用心險惡,要公子爺學那耽於美色的昏君庸主呢。”
包不同搖頭又道:“非也,非也!並非我說得有理,而是實情如此。”那副左顧右盼洋洋得意的神情好似一隻鬥勝了的大公雞。
風波惡雖與包不同相識多年,可也一樣不習慣他處處與人頂撞的惡習,即刻反唇相譏:“非也,非也!並非包三哥說得有理,而是公冶二哥說得有理……”
這頭包不同猶在與風波惡鬥嘴,那頭鄧百川已鄭重其事地向慕容復跪下諫言:“公子爺,您身負慕容氏復國大業,當以天下為重,兒女情長不是此時該想的。”
慕容復與這些人相處十四年,早知他們的秉性想法,可此時卻仍是被這些人的想入非非噎地目瞪口呆激地怒火升騰。一個不過六歲大的鄉野女童,她知道蘇妲己是誰?而他如今的這具肉身年方十四尚未長成,縱使天生人面獸心也不會喪心病狂到對一個小女童下手!然而他深知此時若為己為人反駁半句,那四大家臣定有一籮筐的大道理等着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復面上仍不露半分顏色,忍無可忍重頭再忍,終是緩過氣來沉聲應道:“鄧大哥儘管放心,我慕容氏的使命,慕容復一日不敢或忘。”
得到慕容復慷慨激昂的表態,四大家臣終於心滿意足,不再打擾慕容復為日後君臨天下而奮鬥。臨行前,鄧大嫂牽着阿朱與阿碧的手柔聲言道:“可憐的孩子,讓你們受委屈了!以後,可要好好服侍你們公子爺……”
她話未說完,慕容復已然漫不經心言道:“鄧大嫂若是與兩個丫頭投緣,這就帶走罷。”
鄧大嫂見慕容復這般滿不在乎,心中大石落地,當即笑着推辭:“公子爺說笑了!”與丈夫等人一同離開。
慕容復一句欲擒故縱之言讓鄧大嫂放下了防備,卻着實將阿朱阿碧嚇地不輕。四大家臣走後,兩個丫頭只青白着臉扯着慕容復的衣角可憐兮兮地發問:“公子爺要將我們送人?”
慕容復長長一嘆,伸手一抹兩人額角,柔聲道:“不會。公子爺以後都不會讓你們受人欺負。”你們倆,大概已是我身邊僅有的幾個正常人了,我怎會讓你們離開?慕容復忡怔片刻,不由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