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向來痴
慕容復清醒的時候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坐在床頭守着他的並非薛慕華或者阿碧,而是蕭峰。
見到慕容復掙扎着要坐起來,蕭峰忙伸手扶了他一把,急切問道:“慕容,可有哪裏不適?”
慕容復皺着眉吃力地搖頭,以目示意擺在一旁的茶水。
蕭峰又趕忙將已微涼茶水用內力加熱了遞給慕容復。
“多謝!”慕容復一連喝完兩杯熱茶潤喉方有力氣答話。可他顯然全無閑聊的興緻,才道了一聲謝便又躺了回去。
慕容復這般冷淡,蕭峰卻也並不氣餒。只見他一邊搭着慕容復的脈搏,一邊平心靜氣地道:“慕容,我們能不能好好談談?”
慕容復仍然沒有答話。
蕭峰卻已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這兩年,我一直在想你。阿朱臨終前希望我能尋回心中真正所愛之人,那時我還不明白。直到那天,你……”
慕容復終於忍不住從床榻上半支起身來,冷嘲道:“蕭大王,天上人間歡迎你!”
慕容復話音方落,蕭峰那對濃利的眉峰便擰了起來。然而僅僅只過了數息,他就將其強行壓平。“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離開中原四年,這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想着你在做什麼、你在想什麼……我以為我是在揣測一個世間難尋的厲害對手,直至後來才明白,原來這樣的思念甚至早已超出對結義兄弟應有的範疇。如果不曾發生那件事,或許我永遠都不會明白,但這也不代表這樣的感情不存在。慕容,你懂嗎?”
慕容復沉默良久方輕聲問道:“那麼阿朱呢?阿朱算什麼?蕭峰,阿朱因你而死,你現在跟我說這樣的話,你對得起阿朱嗎?”
提到阿朱,蕭峰亦是一陣黯然。只見他靜默片刻方直視着慕容復的雙眸,緩緩道:“慕容,阿朱已經去了兩年了。”
“所以你認為你可以理直氣壯地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如她所願,尋回心中真正所愛?”慕容復的面上卻寫滿了極端的譏諷。
“你待如何?”蕭峰顯然被慕容復這副嘲諷的模樣給激怒了,脫口道。“如果你認為我該為了阿朱一生孤獨,那麼你呢?你來招惹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是否對得起淑壽公主?”
只這一句,慕容復便好似被人狠狠抽了一記耳光。許久,他方望着蕭峰一字一頓地道:“蕭大王,斷袖分桃,本官實不好此道!”
“撒謊!”蕭峰斷然道。
慕容復立時一噎,半晌方緩過氣來。“話不投機半句多。蕭大王,請回罷!”
“慕容復!”蕭峰終於忍無可忍,拍案道。“你究竟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蕭峰這一聲怒喝無意中帶上了些許內力威壓,慕容復方才自廢武功自然無法抵擋,竟是眼前一黑,身體搖晃了兩下就要往床榻倒去。
“慕容!”蕭峰急忙伸手扶住他,見他這般虛弱亦是心痛如絞。“阿紫給你下毒的事,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放手!”慕容復卻並不領情。只見他一把將蕭峰推開,獰聲道:“蕭峰,我跟你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將自己的弱點讓你知道?讓你拿住我的把柄來對付我么?”
慕容復這般冥頑不靈,蕭峰亦是一聲嘆息,許久方道:“慕容,我們相識十年,對彼此足夠了解。如果當真反目成仇,要將對方置於死地,大家都有無數次的機會,不必拿這些把柄。如果你當真怕我拿住你的把柄,當年就不會讓我活着離開大宋。”
“你說的沒錯。是我心慈手軟,方有今日之下場。”慕容復含恨道,“蕭峰,我早該殺了你!”
“你不會……”慕容復這狠毒的話語卻好似對蕭峰全無影響,只見他的神色萬分篤定,眉宇只見甚至隱隱藏着一抹雀躍。“慕容,你是喜歡我的。在我發現我對你的感情之前,你就已經先於我發現了你對我的感情。你騙不了你自己,更加騙不了我……”
“住口!滾出去!”慕容復再無法忍耐,竟從床上一躍而下,二話不說一掌向蕭峰劈去。
然而慕容復武功已失,哪裏還是蕭峰的對手?蕭峰錯步一移,頃刻便鎖住了慕容復的手腕,反扣着他的雙手,將其重重地壓倒在了床榻上。兩人胸膛相貼倒在一起,彼此氣息亦可相融。這樣的距離顯然不是對手該有的,縱然是結義兄弟也過分親密。
蕭峰目光炯炯地望着慕容復,那雙虎目如星辰般閃亮,如大海般深邃。“慕容,你是喜歡我的。你喜歡我,所以你才情願讓我誤會你恨你,也不願見到我在你父親的手下傷了性命……”
“住口!來人!”蕭峰才說了一句,慕容復便已滿臉緋紅,忍不住掙扎着大聲呼救。“人都死到哪去了?”
“你喜歡我,所以你才會成全我和阿朱,甚至苦苦保守阿紫向你下毒的秘密。”蕭峰卻好似根本不在意會不會有人來,只一字一句地在慕容復耳邊道明慕容復對他的心意。
“諸葛小花!阿碧!”慕容復卻只覺萬分羞恥,整個人在蕭峰的身下簌簌發抖。
“你喜歡我,所以你才會在阿朱死後來找我……”
“蕭峰,你無恥!”極端的恥辱令慕容復陡然生出一股巨力掙脫了蕭峰的束縛,一拳向對方的臉上揮去。
然而慕容復的拳法再精妙,少了內力便少了力量與速度。蕭峰輕易接下了慕容復的這一拳,好整以暇地將其雙手壓過頭頂。注意到慕容復面色發白不住喘息,他又跪坐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對方調笑道:“我無恥?我如何無恥?慕容公子,你做得我偏說不得?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你明明就是喜歡我的,為何不敢承認?”
“……夠了!蕭峰,夠了!不要再說了!”就在蕭峰得意的質問中,慕容復再度清楚地意識到這場賭局他輸得一敗塗地。然而為了最後的一點尊嚴,他卻仍得強自支撐。“……都過去了,蕭峰!就算我曾經迷惑,現在也早已清醒。”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麼要哭?”此刻,蕭峰原本輕佻的話音亦逐漸沉了下來。他伸手輕輕拭去慕容複眼底的一點淚痕,神色是那樣的凝重,動作是那樣的輕柔,好似在抹去自己心尖上的一滴血。“慕容,如果你真的已與我恩斷義絕,現在我應該已經死了。”
慕容復答不上話來。他們相識十四年,蕭峰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蕭峰。頂天立地的丐幫幫主、南院大王從來不是蠢貨,只要一點點的提示,他的心意便在蕭峰面前無所遁形。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慕容……”蕭峰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他緊緊將慕容復擁在懷中,那一聲嘆息壓地他舌根都痛。“慕容啊……你中毒這麼多年,為什麼不說?我只是贏了你一場,你就要廢了自己的武功。……就算這些年我誤會了你,我沒能明白你的心意,我還害了阿朱……就算全是我的錯,你也不該拿自己來罰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不關你的事……”慕容復深深吸過兩口氣,終於平靜了下來。“蕭峰,不關你的事!饒過阿紫只是看在阿朱的面上,放棄武功更是為了孝願。你不必為此而感到愧疚,認為對我有所虧欠,更加……不必心疼。”此時,他的目光冷然,說話時毫無抑揚頓挫,彷彿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蕭大王對本官的深情厚愛,本官盡數悉知銘感五內!只不過你我各有立場實難兩全……”
“皇圖霸業,有我重要麼?”慕容復話未說完,蕭峰便已輕笑出聲。“慕容,你為了我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寧願被我誤會也要護我周全,還談什麼興復大燕?”蕭峰委實是個不懂反向推理的直腸子,少室山下慕容復騙他相交十年全為有心相欺,他回想往昔便痛苦地不能自已。直至阿碧親口所言慕容復與慕容博猶如仇敵毫無恩義,他方恍然大悟慕容復待他情意之深早已遠超他的想像。
然而蕭峰卻並不知道,他此言一出,慕容復那顆原本極度焦灼羞恥的心頃刻便冷了下來。慕容復明白的,蕭峰還是不明白。難道他們之間的矛盾隔閡僅僅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興復大燕的痴夢么?錯了!從喬峰變成蕭峰的那一刻起,慕容復便已註定了與他對立。蕭峰現在所有的幸福都僅僅只是因為個人情愛,但這點情愛在國讎家恨面前又是多麼地微不足道?在這個時代,要維持一個國家政權的絕對穩定,保證漢民族人口的絕對多數是必須的。相同的語言文字、相同的文化風俗、相同的精神信仰,才能使人相信他們本是同根同源。蕭峰可以無所顧忌地愛上自己曾經的兄弟,可十年之後,他又該如何面對一個毀滅他的家國、屠戮他的族人,甚至將契丹族徹底抹去的毀滅者?前路茫茫,慕容復不由自失而笑。“……算了,蕭峰……算了!你放過我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眼見自己苦口婆心說了那麼多,慕容復仍堅如磐石無懈可擊,蕭峰不由仰天長嘆,許久方擠出一句:“相忘於江湖?你做得到嗎?”
“可以!”慕容復神色堅定而狠辣,彷彿是在與天下人較着勁。
“我要你身體康健、妻妾成群、兒孫滿堂,你也做得到嗎?”
“可……唔!蕭……”這一回,慕容復未及答話,便已被蕭峰堵住了嘴——用蕭峰自己的嘴。
雙唇輕觸,然後逐漸深入。這是蕭峰人生中屈指可數的幾個吻,可卻已熟極而流,只因他早已在夢中溫習過無數回。慕容復依舊激烈反抗,可卻猶如蚍蜉撼樹。昏昏沉沉之間,他突然萬分後悔放棄武功。好在蕭峰亦知分寸,終是在慕容復窒息之前放開了他。
“我不可以,慕容!”眼見慕容復兩頰緋紅無力地倚在自己懷中,蕭峰心頭陣陣酥軟,忍不住低頭在他唇上輕啄了兩下。“我做不到!”
這個舉動,顯然連談話的範疇也已超過太多。慕容復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嗆咳了兩聲方緩過氣來,難以置信地吼:“蕭峰!你是不是瘋了?!”
蕭峰靜默地望了慕容復許久,面上忽而露出一抹戲謔的笑意。“這的確是我做過最瘋狂的一件事!”
“神經病!瘋了!”慕容復喃喃地罵了兩句,他已明白蕭峰的意思,心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股難以遏制的驚懼。趁着眼下蕭峰未緊抓着他,他忙滾下床榻,抓起桌案上的一隻茶杯便往對面牆壁上砸去。“來人!”
蕭峰自然不會允許慕容復在這個時候臨陣脫逃。是以慕容復不過移出兩步遠,他便一手扯住對方的腰帶,輕輕鬆鬆地將人拎了回來。
絕對的武力差距簡直讓人絕望!慕容復方摔回床榻,下一刻,蕭峰整個身軀便已附了上來。又是一個熾熱的吻,如烙印般烙在他的額上。然後,眉間、雙唇、頸項……斷斷續續的吻,輕如飄羽,輕柔、輾轉;酥如春雨,溫柔、潤澤。
“慕容,你是喜歡我的……你是愛我的……”蕭峰的呼吸粗重而滾燙,噴在慕容復的頸間,那低沉的話音更如魔咒一般將他緊緊纏繞。
慕容復伸手抵住對方的肩頭,未曾用力,手臂已軟了下來。為什麼還要反抗呢?他忍不住捫心自問。事已至此,發生什麼或者不發生什麼,還有區別么?難道這兩年來,自己便不曾想過么?想到這,慕容復的心倏忽一落。他已疲累地再無力抗爭,竟主動勾住蕭峰的頸項,閉着雙目送上了自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