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雖然新皇在聖旨上說要接洪賦一家即刻進京,但事情真正實施起來,卻遠沒有那麼簡單。總要考慮一下人情世故。
洪家一家在江州縣城已經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到如今雖不說根深蒂固,但朋交舊友門生弟子卻也遍佈城中。如今洪家得了富貴,眼看着就要青雲直上,這些個朋交舊友門生弟子不論是念及舊情還是思量着將來,自然都要登門慶賀一番。而洪家自然也要相互拜別一番,方才叫禮數周全。
於是接下來的這幾天,洪賦按照親疏遠近,官職身份不同,或一一登門拜別,或下請帖廣邀眾人,在自家接連請了三天的客。洪家小小的宅院內一時是賓客盈門,絡繹不絕。洪賦領着洪葵洪茅兩位男丁在前院兒接待賓客,孫氏領着洪萱在後院兒接待堂客。此後前來的客人逐漸增多,三四十個女客都擠在內堂閑聊也覺得有些動彈不開,最後沒了法子,孫氏只得叫洪萱帶着各家的女孩子去房內玩耍,如此大人小孩兒分了兩撥,才算將將施展開來。
再加上洪家為了張羅的熱鬧,還特特請了在城中很有名氣的一班小戲過來,在院子裏鑼鼓喧闐咿咿呀呀的,越發顯得人語喧闐,熱鬧的趕似年節了。
只是這熱鬧之中,究竟又平添了幾分惜別之情。畢竟人非草木,豈能無情。這滿院子的賓客中,縱有一二是期盼着洪賦一家登高直上,只待將來能有個幫襯的,卻也有不少是真心實意,雖替洪賦一家的境遇高興,卻有單純心傷於離別情懷,依依不捨的。
就如第一日來的衛千戶一家,正是如此。
彼時衛鈞衛千戶帶着闔家大小過來赴宴,衛霖早趁這兩日的時間將前些時候打的老虎收拾妥當。只因當日洪萱人小力弱,為了阻攔老虎不停放箭壞了一張上好的皮子,衛霖卻也找了經驗純屬的匠人將剩下的皮子銷好,替洪萱做了一身昭君帽和暖手過來。又將剩下的虎肉刨肉扒骨,泡了虎骨酒,臘了虎肉送過來。只因塞北天氣苦寒,洪賦與孫氏兩夫妻身子又單弱,早得了風濕之症。如今喝了虎骨酒,吃了臘虎肉,總能將傷痛緩解一二。
衛夫人更是在人後悄悄送了一百兩銀子給孫氏,淌眼抹淚的說道:“所謂窮家富路,知道你們大姐兒有了出息,自往後這日子只會越過越好。但這會子總歸還是不同,我瞧你家那堂侄兒雖是個好的,也富裕的很,心裏也有你們。但咱們出門在外,總不能略花一點子銀錢都跟旁人報備不是?此去京城路途甚遠,我們也不能幫襯你們甚多……”
對於洪家長女被封貴妃,以致洪家一族都被召回京都的事情,衛夫人是真心替洪家眾人高興,卻也是真傷心。同江州縣城那些個出身於官家女子的正房太太不同,衛夫人原本出身於微末之中,不過是個小小的獵戶之女,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十六歲的時候嫁與同村的衛家小子為妻。婚後沒多久,就趕上先帝下旨,徵召民夫入伍北上討伐外族。
衛家沒背景沒銀錢,只能眼睜睜看着村中里正添了家中長子的名字去抵人家大戶人家的名額,收拾包袱參軍入伍。好在衛將軍手底下有些真功夫,且兼運氣不錯,這麼多年輾轉周折下來,戰功累積封了千戶之職,雖然因朝中沒有背景調到這苦寒之地戍守邊塞,卻也算得上是山高皇帝遠,沒人壓在頭上作威作福。
衛夫人生性好強,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年衛將軍一去參軍好幾年,音訊全無,衛夫人就在家裏伺候公婆,教養弟妹,女兒身當著男兒用,無論是下地種田還是燒火做飯,樣樣都拉不下。如此一來二去,花骨朵兒一般的嬌嫩也摧殘的跟老榆木棒子差不多了。等到衛將軍因戰功封官,衣錦還鄉的時候,當年嬌嬌嫩嫩英姿颯爽的小女兒早成了皮膚粗糙,身板雄壯的鄉野婦人。縱使後來跟着衛將軍衣食富裕,養尊處優,這粗壯的身板和手上厚厚的老繭也沒能休養回來,極致後頭又生養了兒女后,更是走樣的成了標準的黃臉婆。
皮膚粗糙,容貌粗獷,身材壯碩,激動起來還喜歡扯着高嗓門兒大說大笑,這樣一個形象行走在官家夫人扎堆兒的環境裏,縱使衛夫人乃是高高在上的千戶夫人,也難免在人後遭到眾人的嗤笑。
衛夫人出身雖然不好,可腦子不壞。就憑她能在衛將軍平步高升這麼多年後,卻依然能把持的千戶府後院兒乾乾淨淨,連個姨娘小妾都沒有,就能明白衛夫人是個心裏有數,且手段不俗的人。如此聰慧通透,自然也能看明白眾人當面對她奉承,背後卻極盡嘲諷的那點兒齷齪事。
不過衛夫人向來不介意這些個閑言碎語。畢竟日子好與不好,都是自己過的。旁人風言風語再多,也改變不了她是千戶夫人的事實。
只是衛夫人心裏頭雖然這麼想,偶爾也會覺得堵心難過。人都是群居動物,沒人能孤苦伶仃的過一輩子,也都希望能得到旁人的尊重和認可。衛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她雖然出身不好,但性子卻桀驁,知道那些個官家太太又想巴結她又看不上她,她更懶得跟那些個太太夫人虛與委蛇。有那功夫還不如在家裏陪着公婆聊聊天,看著兒女多寫兩張大字兒。
直到後來在衛將軍的堅持之下,讓兒子拜了洪賦為師,兩家漸漸走動多了,衛夫人自然而然的同孫氏熟絡了。發現孫氏雖然一舉一動都嫻靜貞雅,透着好人家的教養,卻並不像那些個太太夫人一般瞧不起她。更不會當面極盡熱絡的奉承她。衛夫人讀書不多,不明白什麼叫大家族的底蘊禮教,只是覺得跟在孫氏身邊,很舒服安然,看久了孫氏的言行舉止,不知不覺就讓人覺得自慚形穢,連嗓門都放低放柔了許多。
且在熟悉之後,孫氏有閒情逸緻了還會為她調配一些護膚的香粉面膜,也會教她應該如何梳妝打扮才能叫人一看就覺得眼前一亮。偶爾也會教女兒撫琴作詩,那優雅從容的模樣總能叫人看的目不轉睛。
衛夫人見識淺薄,但心思卻通透。當時就隱隱覺得洪家夫婦並不尋常。但她自覺與人交往貴在心誠,且自家老爺也多次囑咐他,若是洪家夫婦不主動提及,叫她不要問這問那,免得討人嫌。在衛將軍看來,不管洪家夫婦有什麼藏掖,終究一身真本事是錯不了的。他既然肯受了衛霖為徒,且傾心相教,那衛家也別管的太多。只留心平日裏幫襯的上的,多幫一把手也就是了。
如此多年相交下來,兩家的感情越發深厚親昵。衛夫人更看重了洪家長子洪茅的品性學識,洪家小女洪萱的天真活潑,正想着自家也有一雙兒女,等過兩年小一輩年紀長一些了,再開口提一提兩家小女兒的婚事,沒想到如今京中突然傳了這等消息過來,卻將衛將軍夫婦滿腔打算堵在口中了。
這事兒鬧得。這節骨眼兒上若他們再開口提及婚事,倒不像是看中了洪家兒女的品性容貌,竟像是為了榮華富貴才開口高攀似的。衛將軍夫婦雖然生性疏朗契闊,卻也都是自矜自傲的人兒。如此自然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眼睜睜看着自己心儀的兒媳女婿就這麼飛了,且自己相交多年的好閨蜜也即將遠赴京都,可能這輩子都難見幾次,衛夫人心情自然不好,如此失聲痛哭,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孫氏坐在炕對面,看着衛夫人如此傷心悲痛,心下也是一陣陣感懷不已。其實衛將軍夫婦的打算雖然從未開口說明,但洪氏夫婦卻也察覺了幾分。只是當時衛家的女兒和自家的女兒年紀都還小,遠遠沒到談婚論嫁之時。何況衛千戶的門第本就比他們家高,為了避免高攀之嫌,洪家也不好率先提及婚嫁之事。
更何況當時洪賦夫婦也擔憂衛家門高,兒子娶妻也還罷了,總能約束一二,倘或真的把女兒嫁過去,將來衛霖叫女兒受了委屈,洪賦夫婦也沒能力給女兒做主。因此認真算來,衛霖各方面雖好,卻並不是他們夫婦心儀的女婿。在洪賦夫婦看來,寧可將來叫女兒嫁的低一些,也一定要保證女兒嫁的痛快才是。
如此一來二去拖到了今日這般情景,卻是眾人都沒想到的。
孫氏一想到此去京都,理國公府那一大家子剪不斷理還亂的人事紛爭,還有那大家族本就習以為常的拿著兒女婚姻當做籌碼的行事舉止,心裏不由得微微一動。其實在邊塞過了這二十來年,孫氏也漸漸習慣了這種人事簡單,沒什麼煩擾算計的生活。雖然同京都的繁華相比,這江州縣城的衣食住行都不怎麼盡如人意,然而只要習慣了這種步驟,反而會覺得更加清心遂意。
何況自家兒子還好,女兒那等天性桀驁,不服管束的性子,若真讓她嫁到那等規矩森嚴,妻妾成群的侯門王府,恐怕女兒也萬萬適應不來的。既然如此,還不如選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彼此相熟的……
只是女兒現下還小,何況將來是個怎麼樣的情形,誰也不知道。畢竟婚姻大事事關終身,孫氏當年都不肯草率行事,如今更是不肯輕易做了決定。縱然心裏頭已然對衛霖有了三分偏袒,但終究兩個孩子年紀還小,世事無常,誰能知道三年後又是個什麼情形呢?
那衛霖現在看來雖然不錯,可畢竟也是個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不比他父親知道世道艱難,夫妻之間要患難與共,以誠相待。若是等到三五年後識得了人間風月,還能一門心思只對萱兒好,那才是真的好。如若不然,等萱兒嫁了過去,那小子卻還要三妻四妾,左擁右抱,難道他們洪家還能仗勢叫衛霖不許納妾嗎?
若真是到了那種地步,嫁給衛霖跟嫁給旁人又有什麼不同呢?恐怕還要傷了兩家和氣,屆時別說親家了,當真是要結親不成反成仇了。
不談兩家大人心裏頭如何思量盤算,且說洪萱這邊兒也跟大人似的將所有登門來的客人家的女孩子引到自己房中閑聊,洪家下人不多,這會子也都在灶上忙着午膳的事兒。洪萱只能自己端茶倒水送瓜果的張羅眾人,如此腳不沾地的忙活了好一會子,才算稍稍喘了口氣。
又聽外面人吵嚷着說衛千戶家的大娘子過來了。洪萱趕緊迎了出去,果然瞧見穿着一身大紅的衛霽風風火火的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笑道:“你們家今兒可真熱鬧,中午有什麼好吃的沒。”
又瞧見洪萱忙忙活活的出來,連件兒厚重的衣裳也沒披,不覺皺了皺眉,將身上的紅狐狸大氅解了下來給洪萱繫上,沒容洪萱反駁,皺着眉頭說道:“就是你身子好,也不能這麼折騰自己個兒。這天兒多冷啊,你怎麼連件兒厚點的衣裳也不穿。”
洪萱聞言,笑眯眯回道:“我一點兒也不冷,才剛在屋裏一頓忙活的,我都熱了。”
一壁說著,一壁拉着衛霽的手就要進屋。畢竟屋裏頭有熱茶,有乾果子,還有暖呼呼的熱炕,洪萱本想引着衛霽上炕裏頭坐着暖和暖和,豈料衛霽卻推了洪萱一把,湊過來小聲說道:“你先別忙活我了。我又不是什麼客人,自己能張羅着。你先去外頭看看,我哥在外頭等着你呢,好像和你有話要說。”
江州邊塞之地,雖然民風習俗略為粗獷,不像京都那般嚴謹,但男女大防卻還是有的。今兒洪家宴請賓客,來後院兒的一般都是各家女眷。既然如此,衛霖身為男人,就不好進內院來。但他又有話同洪萱說,只能叫妹妹衛霽傳話,叫洪萱出去一趟。
洪萱聞言,也沒怎麼在意,伸手把衛霽往屋裏推了一把,笑眯眯說道:“我知道了,你先進屋吧。外頭冷,別凍着你。”
言畢,也不容衛霽說話,轉身就走了。衛霽看着洪萱風風火火的背影,搖頭一笑,轉身進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