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在宋家吃過晚飯，簡小林便帶着一家人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簡茶跟着父母在各個親戚家串門。
初五，簡茶跟簡小林來到鄉下外婆家。
她外婆自從外公過世之後，就被發展成邪教一員，簡茶到的時候，外婆去了教會不在家。
不得已，簡小林親自下廚做了飯菜給簡茶吃。
簡小林現在雖然很有錢，但他五歲喪母七歲喪父，從小孤苦伶仃。
那年月里經濟落後，每家每戶的糧食也只是維持着生計不至於餓死而已，簡小林七歲之後便去當學徒養活自己，還是後來她外公把他領到家裏來，他才開始念書並且過上了正常的生活。
所以，她外公外婆對簡小林而言不僅是岳父岳母，也是養父養母。
再兼之簡茶她媽陳思君死得早，簡小林一直很愧疚，這也造成了他極度溺愛簡茶的現狀。
簡小林親自下廚做飯這種高級待遇，簡家就簡茶能享受得到了。
簡小林雖很久沒做過飯，但他廚藝很不錯，一頓飯弄得色香味俱全，簡茶覺得簡小林就算去開餐館生意也不會差。
父女倆在一起吃了頓飯，便去看她媽陳思君。
陳思君死後葬在河邊的山丘上，這片山丘簡小林承包了下來，山上種滿了桃花，這個季節，花沒開，桃樹也只有光禿禿的樹榦。
桃林里並沒有墓碑，簡小林安靜佇立在一顆桃樹下，不知道想着些什麼。
簡茶對陳思君的印象只是一些舊照片以及……長輩們的唏噓感嘆，但她知道這裏埋葬着她的母親。
如果這世上真的可以神魂交流，那麼她媽媽應該會知道這些年她是怎麼度過的吧！
兩人在桃樹林裏呆了一個多小時，便回了家。
簡小林從家裏翻出相冊，看着陳思君的照片說：“茶茶，你長得像你媽，你要是瘦了，鐵定好看。”
又來了。
簡茶心底吐槽着，但仍是坐了過去看照片，照片上的陳思君神色恬淡、眉目靜好，雖然是素顏，但比電視上很多濃妝的大明星還要好看幾分。
而簡茶，越長大，越像她媽，簡直就是個肥胖版的陳思君。
她想到了一茬，便笑着說：“這張照片就是那張被擺在照相館裏的吧！”
“嗯。”
“我媽那時候多大？”
“十六。”
“是你和他一起去拍的么？”
“嗯。”
“為什麼沒有你？”
“沒有錢啊！”
簡小林想着過去窮苦卻快樂的日子，臉上掛着溫和的笑容。
簡茶也跟着笑，那時候的簡小林也是個窮孩子呢，去照相館照張相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她輕輕一笑，說：“你可以和我媽合照一張的！”
“那時候覺得不需要，有你媽在的地方，自然有我！而且，我覺得她比我好看，要照相自然照她！”簡小林低聲說完，然後陷入久久的沉默。
簡茶輕輕嘆息一聲：“這張照片，確實好看。”
的確好看，好看到照相館洗了一張大照片掛在外頭當廣告，好看到這成了陳思君的遺相。
或許，簡小林對很多人而言都是該巴結該拍馬屁的存在，但在陳家，他是極其不受歡迎的。
外公在的時候還好，簡小林來探望小簡茶是被准許的。
外公不在了，簡小林每年正月初五陳思君生日這天過來，外婆都會刻意避開簡小林，老人家似乎打定主意這輩子和簡小林再不相見了。
簡茶也曾無意中聽她外婆哭着罵，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養了簡小林這畜生。
她外婆身體一直不好，這輩子就陳思君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心尖一般的存在，嫁給了看着長大的簡小林，以為會幸福美滿。
可陳思君死的時候，多大啊，二十一歲。
那麼年輕，那麼美好，卻間接地被簡小林害死了。
對陳家而言，簡小林就是大寫的兩個字——人渣。
簡茶看着照片里絕美的女子，她問：“你喜歡我媽嗎？”
“嗯。”簡小林輕聲應道。
簡茶覺得自己問了個巨傻的問題，陳思君那麼漂亮，他如何也不會不喜歡，再者，他可是看着陳思君長大的，就算沒有愛情的成分，也有親情的成分。
但，就算喜歡，那又如何呢！
縱算簡茶至今不清楚當年那段恩怨是非，但她三個月的時候她媽去世了，而她卻有一個只比她小不到一歲的妹妹。
也就是說，在陳思君把她生下來的第二個月，簡小林已經把宋慈的肚子搞大了，而陳思君當時還沒死呢！
簡茶正打算問點別的問題，便聽到一聲低微的抽泣聲，她轉頭去看他爸，他爸連忙別開臉，但簡茶還是掃到他鮮紅的眼眶。
思君令人老。
她媽媽的名字，美得令人嘆息。
簡小林也的確頭髮半白，但這是不是思念造成的，簡茶並不敢確定。
這些年，簡小林一直在彌補，給家裏蓋三層的別墅，對簡茶溺愛到極致，明確地跟宋慈說簡茶以後會繼承他的大半財產……
可縱然如此，那些逝去的再也不會回來，他也絕不可能獲得陳家的原諒……
簡茶並不想去評判簡小林的為人，但她只是覺得簡小林這樣落淚未免太矯情了，所以她說：“你對宋慈好點吧！”
“小孩子知道什麼？”
“我只是覺得，你辜負了一個，不要再辜負另一個。而且我媽已經死了，你更不必在意她的想法，你該做得是好好珍惜你身邊的人。”
簡茶理智得很。
簡小林這才轉過頭，目光深深地盯着她好半晌，問：“你恨我嗎？”
我害死了你的母親，讓你跟繼母生活，你恨我嗎？
簡茶搖頭。
簡小林當時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了，覺得疼他家茶茶果然是明智的選擇。
他的家人們，一個個將他背棄，只有茶茶還是這般理解他愛護他。
但很快，簡小林便徹底幻滅了，因為簡茶淡淡地說：“你放心，我對你沒太濃烈的感覺。”
也就是說，本寶寶不恨你，也不愛你，你丫就是個提款機。
簡小林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
他拍了拍簡茶的肩，嘆氣：“你小時候雖然胖乎乎的，但嘴巴甜，特別可愛，長大了還真是……”
明明以前是個聰明活潑、善良美好的女孩子，現在……現在當然也很聰明，只是性格沉靜如一潭湖水。
這也就算了，偏偏比最毒的眼鏡蛇還毒，老是把人堵得說不出話來。
他想說些什麼，但又發覺自己身為父親，在教育孩子方面缺失得厲害，而且他讓她在這樣複雜的家庭長大，她變得早熟、安靜、冷漠、毒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根本沒有資格教訓她。
於是他只好說：“茶茶，爸明天的飛機回上海，你好好照顧你自己，也多陪陪……你外婆。”
“嗯。”簡茶笑着點頭。
“易如故他……”
簡小林還打算叮囑閨女幾句，但轉而又想道，以簡茶這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性格，他完全不需要他擔心她受到傷害。
“他，隨便了吧！”
只要不是你吃虧就沒事。
簡小林對閨女早戀的事情表現得非常淡定，他知道，簡茶會處理好自己的事情，畢竟，她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笑着和閨女道了別，簡茶開車離開了陳家村——這個他一直認為是家的地方。
而簡茶她外婆，傍晚的時候才回來，老太太信了邪教不說，這些年性格很是古怪，但她是真的疼這個外孫女，給簡茶做了一桌子味道難吃的菜。
簡茶吃得痛不欲生，一時間格外想念簡小林的廚藝。
但她也知道老人家疼她，所以明明很難吃也吃了不少。
而在簡茶接受完了*的荼毒之後，又開始接受靈魂的荼毒，老太太開始拚命向簡茶宣傳福音，並且告訴她世界末日即將到來，讓她早點受洗追隨耶穌基督，以後在天上作王。
簡茶整個都有點醉醉的，但還是含糊着應付了過去，晚上外婆又拿着《聖經》以及好幾本教會的書，讓簡茶看，還要簡茶教她認字。
簡茶拒絕了其他書籍，端着一本《聖經》從第一頁開始看。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還別說，挺好看的，簡茶看得津津有味。
但很快，她便被窗外的嘈雜吸引了注意力，她跑出去看，發現村子裏開始舞龍。
簡茶打小就喜歡追着龍到處跑的，當即就想出去玩，而她外婆則念念有詞，念完了，她對簡茶說：“放心，龍被我殺死了！”
簡茶整個人風中凌亂。
她勸道：“外婆，你早點睡吧，我出去玩。”
外婆說：“有什麼好玩的。”
簡茶也不打算瞞着她：“我去買點爆竹迎接龍，然後再買幾包煙給大人，買些零食給小孩子。”
外婆怒道：“這不行，我信了主，龍是怪獸！”
簡茶笑眯眯地說：“所以你該早點去睡啊！”
外婆：“……”
但她外婆是真的寵她，為此不惜背棄自身信仰，她聽話地乖乖睡覺，由着簡茶把龍這個怪獸迎接到家裏來。
簡茶買好了東西，就把門打開，把客廳的桌子拖到中間，屆時，舞龍的人會繞着桌子轉一圈。
龍很快就來了，舞龍的都是村子裏的熟人，簡茶點燃了一封長長的爆竹來迎接，然後給他們挨個塞煙，桌子上的瓜子和糖果也被小孩子一搶而空。
這才是過年啊！
簡茶笑着感嘆，又點了一封長長的爆竹把龍送走。
然後她就跟上大隊伍挨家挨戶的串門。
她在這人長大，這些人都認得她，簡茶這些年雖然安靜，但其實禮貌友好，和村子裏的人關係也都不錯。
其中有個和她關係不錯的叫陳家星的男孩子問她：“你外婆不是信了主不准我們進去的么？”
簡茶可以想像得到，村子裏開始舞龍，外婆是多麼的抗拒，然後又如何一遍遍地念着耶和華的名把龍殺死。
她笑了起來，臉上洋溢着真正的快樂，她說：“哦，我外婆睡著了啊！明天她也會早早睡着，所以你們也記得來哦！我給你們買中華的煙。”
陳家星大笑，說：“看來明天有好煙抽了。”
簡茶點頭道：“四十二一包的硬中華，一人一包，你們都有份。”
大家微笑，覺得這丫頭還是挺有人情味的。
而簡茶，跟着舞龍的隊伍把整個村子都走了一遍，很多人都和她打招呼諮詢她的近況，簡茶也不覺得煩，耐心地一個個回答。
鬧騰了一晚上，簡茶回到家已經是十點了，她外婆是真的睡著了，她洗漱完畢，上了二樓她的卧室睡覺。
第二天簡茶起得挺晚的，吃過早飯，她就去找陳家月——她小時候的閨蜜。
陳家月和簡茶從一年級就是同班同學，她比簡茶大兩歲，成績極其糟糕，初中都沒念完就去深圳打工了。
簡茶去她家的時候發現陳家月挺着一個大肚子穿着那種土到掉渣的大紅色眠睡衣在烤火。
簡茶整個人都幻滅的，覺得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將一切美好都剁得粉碎。
但簡茶還是硬着頭皮進去和她聊天。
陳家月見到簡茶還是蠻開心的，她問了一番簡茶的近況。
簡茶能有什麼近況，還不是在念書。
而陳家月也非常開心地分享了一個消息——她初十結婚。
簡茶只覺得無數條草泥馬在狂奔，一轉眼自己的同學居然就嫁人了。
而且你才十八歲啊，你嫁個屁啊！
但，儘管內心是崩潰的，但簡茶表面很鎮定，她說：“我如果請得到假就回來參加你的婚禮。”
陳家月笑着邀請：“你一定要來啊，我打算請你當伴娘。”
簡茶點頭說“好”，而陳家月開啟了炫夫模式，一直在跟她說有個老公挺好的，冬天抱着睡覺好暖和，讓她也快點找個。
簡茶試探性地問道：“你這樣，領不到結婚證的吧！”
陳家月說：“嗯，先把酒席辦了，把孩子生下來，等過兩年才去領結婚證。”
呃……
這步驟，好像哪裏不對。
啊，不對，是全都不對。
但簡茶也知道，在農村，那些沒讀書的少女早婚是很正常的事情。
雖然簡茶真的難以理解這種早婚早育十幾歲就把一生定下來的行為，但這是陳家月的選擇，是陳家月的人生。
只要她覺得幸福就很好了。
陳家月還說，她老公家裏很有錢，在縣裏有房有車，是相親認識的，去年十一的時候就訂婚了，今年結婚。
很快，簡茶看到了陳家月的老公。
唔，怎麼說？
大概是見識了易如故驚人的美貌，所以簡茶對男人就變得格外挑剔了。
眼前這個身高160公分，長得格外普通的男人，她真的不知道陳家月有什麼好炫耀的。
但出於禮貌，簡茶還是站起來，俯視着他，和他打了下招呼。
她心底唾棄了一番他的身高，對方則直接對着陳家月唾棄了一番她的體重：“你朋友嗎？好胖啊！”
被一個矮個子鄙視了，簡茶非常淡定。
我長得胖還有瘦下來的可能，但你長得矮，卻沒有再度長高的機會了。
哦呵呵呵呵。
簡茶又和陳家月閑聊了幾句，便圓潤地滾了。
她覺得自己和有老公有孩子的閨蜜完全沒有共同語言。
對方說來說去都是老公和孩子，而她呢，她總不能跟着炫耀易如故。
告別了陳家月，她又去找了另外一個閨蜜陳家佳，陳家佳和簡茶同齡，但是比簡茶晚一屆，因為成績一般，沒考上一中，現在在三中念高一。
和陳家佳聊天簡茶才恍恍惚惚覺得這個世界其實是正常的，如陳家月這樣的女孩子並不代表全部。
陳家佳和所有同齡人一般，最擔心的還是高考，以及未來的大學。
她成績不行，便打算學畫畫，當特長生考取大學。
簡茶覺得她挺有主見也挺上進的，但陳家佳卻一直在嘆氣，搞藝術燒錢，而她家境一般，後邊還有個弟弟念初中，家庭壓力很大，她媽希望她早點出來打工，只有她爸支持她學畫畫考好點的大學。
簡茶其實很想大手一揮自助閨蜜念書，但她深諳陳家佳這麼驕傲的女孩子絕不會接受的。
她只好鼓勵她努力念書好好畫畫，考個好大學揚眉吐氣。
末了，兩人又吐槽了一番陳家月這種十幾歲便把自己嫁掉的行為，吐槽完了，又一起笑，覺得好好學習努力成為人上人的自己棒棒噠。
而時間，就在這樣的閑聊里悄然劃過。
告別了陳家佳，已經入了夜，簡茶回了家，逼着外婆早點去睡了，又迎接了一回龍，她想着她外婆這種不過年的行徑，只能嘆氣。
她非常大方地發了兩條中華煙，算是給她外婆搞好一下人際關係，不然一個神神叨叨的老太太在家出了點事沒個左鄰右舍幫助怎麼辦！
第二天是初七，簡茶去了陳家村的墳山上。
她外公的墳墓因為缺乏人打理，上面長滿了各種雜草和小樹，簡茶拿着柴刀把那些雜草和樹榦都剁掉了，然後坐在整潔的墓前發獃。
好半天，她看着遠方，說：“阿公，等我長大了，就去那些你想去卻沒去過的遠方，去看那些你想看卻沒看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