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轉啊轉,從入夜轉到深夜,再從深夜轉到凌晨,然後,還不夠。

放下空杯,他不理解,明明那麼多酒精下肚,他卻還能夠清楚辨別每一個一閃而過的女人,都不是黎詩雨。

為什麼他不能假裝她們是黎詩雨?

氣質不對、笑容不夠、腰線弧度不好……總之,他還不夠醉。

他伸手再要了一瓶威士忌。

杜維倫放下杯子,瞪大眼看他。「你口渴也不是這種喝法吧?」

「就都不是……」他哼了一聲,意識模糊的。

「不是什麼?」

「她們……」他冷笑,「不是她……」

他端起酒杯,一雙纖長的、女人的手,硬是從他手中把杯子奪走。

女人的面容如精雕藝術品,卻不僅僅是耐看的觀賞物,她舉手投足間的高雅純熟,是他會選擇出手的類型。

「就算你把店裏的酒都喝完,她也不會出現的。」她幽幽地說,然後替他把酒喝空。

喝完,她心裏蹦出一道聲音,憐憫似的:就算你幫他喝完所有的酒,他也不會把你放在心裏。

他抬起頭,以一雙足以讓女人融化的無辜醉眼望着她。「你……也不是……」

「季詠如?」杜維倫不解地看着她。「阿風說你們已經分了。」

「就算分了,還是能以朋友的立場表達關心吧?」她語調平靜,彷若看透了愛情一般,分或合,都只是必然的結局之一。「他不該喝那麼多。」

「你不必花心思在他身上,不值得。」杜維倫嘆了一口氣,「阿風這個人,對感情就像用衛生紙一樣,擦拭過他的寂寞,用完即丟。」

「無所謂,我甘願,就算只是一張衛生紙,至少我身上能留有他的氣味,值得了。」季詠如冷哼一聲,隨即回歸平靜,耐心扶起林靖風。「我送你回去吧,你不能再喝了。」

杜維倫搖搖頭,幫她扶着他,語氣滿是不認同:「我實在不懂你們為什麼一個個都對他這樣死心塌地……」

「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才會一直死心塌地,以為可以找到答案。」季詠如看着眼前酩酊大醉的男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響應杜維倫的話,還是在對林靖風告白。

林靖風歪歪斜斜地靠在季詠如身上,雙手一揮。「你知道嗎我沒有醉我真的……沒有醉,因為我還知道你們不是她然後她……不、會、出、現……」

強烈的音樂節拍突顯他們之間驟然而升的沉默。

從來他們間的所有問題都是無解,而此時任何言語都已不具意義,他們不再交談,默默把林靖風送上她的座車。

房門應聲而開,步履虛浮的林靖風掙脫季詠如的攙扶,將身體扔進漆黑的皮製沙發里。

「這樣有什麼意義?」季詠如無奈地看着他,「你自我折磨這麼多年,她不會知道,也看不見。」

林靖風翻了個身,一雙無神的眼投向她,並且伸手指着:「那麼你……季詠如……你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你蹭蹋自己,就算我看見了還是會當作沒看見。」

借酒裝瘋的話總是真。

她看着他,覺得冷不防被刺着,但其實已習慣如此尖銳的他了。也罷,她習慣了必須深切感受他帶來的刺傷,才代表她與他的關係確實曾存在。

「我在談你的問題。」她故作無事地回應。

「什麼我的問題你的問題?」他手一揮,隨即無力地垂在身旁。「我們都一樣,是同類。」

她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無聲走向廚房,為他沖了一杯熱茶。

同類。

這個詞在她心底回蕩。他的聲音又從客廳傳來,批註似:「同類,是無法在一起的。」

錯了。

因為是同類,所以更能體會對方的不堪;因為是同類,所以知道該如何與對方擁抱;因為是同類,才能把彼此當偏方來治療心傷……

但,他們真的是同類嗎?

端着茶杯,她回到客廳。

林靖風縮在沙發里,投人無邊的睡眠之中。

她將茶杯往茶几上一放,為他蓋上毯子,並且將燈光轉暗。

暖黃色調照在他毫無防備的臉龐上,彷若加上柔焦效果。拍攝過那麼多女孩,他對臉部線條十分敏鋭,但他可曾經端視過自己的臉?他可知道,他那一雙無辜的眼眸,只要一瞬,她,或是任何熱切渴望他響應的女人,都會甘心為他奉上一切?

她俯身,將頭靠在他隨着呼吸規律起伏的胸口,想像他的手搭在她肩上,無論目的為何,那是他需要她的時候。

「阿風……」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學時期,在姊姊季詠若的生日會上。那時他正和蕭憶真陷入熱戀,別說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甚至連她姊姊也不當一回事。

小說里寫的都是對的吧,得不到的人永遠都是胸口上抹不去的印記。她知道姊姊喜歡他,也知道蕭憶真在他心裏的分量,於是,他在她心裏埋下的火種,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甚至比姊姊更不露痕迹,在他的世界裏默默當了多年的路人,獨自被暗戀的火灼燒,直到姊姊火化的那天。

當時,她抱着一口厚重的紙箱走到他面前,箱裏裝滿數十本精裝版的日記本,全是姊姊季詠若的遺物,寫的是十多年來痴心卻無可言說的愛戀,從希望到渴望,從渴望到失望,以至最後的絕望,一筆一筆,他都仔細讀過了。

察覺他合上日記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歉意,她說:「她對你的愛不會比你對蕭憶真的少。」

「我知道……我知道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可是……對不起,我還是……」

「你還是只有『對不起』,是吧?」她幽幽地看着他。

他沉默,將日記放回箱中,轉身欲離開。

她攔下了他。

「我家人都不怪你,因為那是姊姊自己選擇的。但是,若你想要贖罪的話,對着我和對着她是一樣的。」她揣摩着和姊姊神似的笑容,對他坦白心意:「我心裏想的,和她並沒有不同……」

「你是個很優秀的女人,詠若提起你時總是很驕傲。我認為你應該和更配得上你的人在一起。」他頓了頓,情緒並無任何起伏,「你看過她的日記,也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算了吧,不值得。」

「三個月,這麼一點時間,對你來說有差嗎?」從他身後,她以雙臂將他環抱。「卻能拯救另一個等待已久的靈魂。」

是為了贖罪、同情,或純粹為了身體上的溫暖,她沒有再問,只是那一夜他沒有回去。她如願以償,成為他身邊的女人。

而且,他很夠意思地給了她多倍的時間,將近一年。

是她太過貪求。

「阿風……」

回到眼前,她抬起頭,凝視林靖風熟睡的面容,嗅着他瀰漫濃厚酒氣的呼吸。

她記得他解開她鈕扣時的溫柔,她記得他在她耳邊放肆的低語,她記得他埋首在她胸前的迫切渴望,她記得他留在她身體裏的溫熱體液,她記得每一次瘋狂過後,他總會給她一個專屬於她的擁抱,她記得他……

她記得他曾經深深需要過她。

在她眼裏,沙發上的這個男人不是蕭憶真的前男友,也不是姊姊愛慕的對象,純粹只是她季詠如的男人。

「如果是……該有多好?」她笑着,一滴淚卻不爭氣地滑落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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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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