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世界之所以會紛爭不斷,與山無關,與水無涉,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人心。

就連人類自己都不知道,那樣小小的方寸可以形塑到什麼程度。

百年以後,她的外貌依舊、青春依舊,城堡卻已經歷盡劫難,在戰亂之中傾塌,過往繁華轉眼成空。在荒涼的石堆里,她被旅行經過的畫家拾起,從那一刻起,她真正脫離了城堡,看見外面的世界。

畫家擁有不凡的藝術天分,擅長畫人像,人物的細節、神韻都描繪得栩栩如生,也能和環境完美融合。他在許多城裏都小有名氣,卻居無定所,從一個城飄泊至另一個城,也因為如此,她跟在他身邊,看過許多不一樣的風景。

畫家和她以前的主人很不一樣,他不把她擺在收藏架上,反倒讓她跟着自己流浪,也把她當作許多作品的主角。那一隻執畫筆的手彷佛帶着魔法,不只能留下一瞬間的感動,也說出了許多故事。

她,很喜歡陪着畫家四處流浪,因為,在他眼中,她是個「夥伴」,而不是「收藏」。

可惜,上天不因為她喜歡畫家,就留給他多一些時間。

數十年光陰在快樂的助燃下燒得更快,轉眼之間,畫家的人生也將走到盡頭。年邁的他,已不如往日有餘力四處流浪了。他留在最喜歡的城市,與她相伴,度過最後的日子。他們的屋子裏充滿回憶,難以計數的畫作記錄每一個他們去過的地方、看過的風景、談過的心事。

「這些日子,非常謝謝你陪我度過,我不是孤單的。」一如以往,他溫柔地對她說話,空氣里回蕩的,也只有他的聲音。

然而,她的內心,卻不曾如此溫熱。

「我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很快的,你就會少了一個夥伴了。」他細心梳理她的長發,「我想你會很孤單吧。如果可以,真希望把我的靈魂也留給你,這樣你就能帶着我的畫筆繼續走下去了。」,

這一刻,她多麼希望自己有一雙人類的手,能緊緊將他擁住。

百年以來的人情冷暖,終於有一部分的溫柔,是屬於她的。

畫家在隔天離開人世,失去氣息的身軀還帶着笑容,緊緊擁着她。悲傷之中,她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她長大了,身型變得與一般人類女孩無異,甚至,她能動也能說話了,就像是真正的人類。

也許是上天聽見了畫家的願望,讓他用生命換她成為人類,但又有什麼用呢?她終於能擁抱他、對他訴說心意,他卻永遠都感受不到了。

她葬了畫家,獨自在小屋裏面對所有畫作,失去至親的痛纏繞她好一陣子,直到時間讓傷口結痂,才想起畫家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樣你就能帶着我的畫筆繼續走下去了。」

她拾起他的畫筆,揣摩他的筆法,在畫紙上留下痕迹。顏料在紙面揮灑的一刻,她彷佛看見了,他還站在她面前,透過畫筆,對她訴說無盡的心事。

也許,他並沒有離去,只是將靈魂附在她的身體與她共存,如果她還能為他繼續畫下去,他的生命就不會停止,將由她來延續。

她終於明白了。

收拾畫家留下的畫具,帶走部分她最喜歡的作品,展開了她的流浪,以新的生命。

林靖風放下書本,以複雜的眼神再看一眼雙眼緊閉的黎詩雨。

她寫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他什麼呢?愛情瞬息萬變,總要奉上生命,才能換得對方的永遠嗎?若真要賭上性命,才能彰顯愛的可貴,他寧願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被命運凌遲的是他。

像他這樣的人,擁有這種念頭,是不是太過煽情了呢?畢竟在過去的幾年裏,他的心可不曾為誰拉扯過,他要得利落、斷得乾淨,到最後,為什麼是黎詩雨這個自由無拘的年輕女孩讓他裹足不前,而且內心隱隱作痛?說起來他還是不明白,也許他真的是寂寞太久了。

「這算什麼呢?」他的心如遭電擊,猛烈一縮,強烈的刺痛讓他倒抽了一口氣。覆著她冰冷的手,他說:「我好不容易才故下我和蕭憶真的過去,可以擁有你……為什麼會發生這件意外呢?」

病房門應聲而開,穿着入時的中年女人走入病房,以指責的眼神望着黎詩雨好一會兒后,再次向林靖風確認:「林先生,她的住院手續我都辦好了,你確定她不是自殺嗎?」

「黎媽媽,阿黎這麼樂觀,不可能會想不開。」他起身向黎母欠身致歉:「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阿黎。」

「你的確是沒照顧好她,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的生命是可以開玩笑的嗎?」黎母尖銳地質問。

「真的很抱歉。」他再次欠身,「我也寧可受傷的是我。」

「別人要是知道她躺在這裏,會怎麼看我,你們有想過嗎?」黎母的情緒益發激動,「他們會說我是不夠負責的母親,連孩子都顧不好,難怪老公不要我……」

和黎詩雨比起來,黎母實在更像人偶一些;和黎詩雨一樣精緻的面容絕不會讓人與「蒼老」二字連結,但那一雙幾乎沒有魚尾紋的雙眼卻非常空洞,完全找不着成熟女人該擁有的嫻熟與自信。

「黎媽媽,您別自責,這真的不是您的責任。」

「算了吧,這孩子像風一樣追求自由,她想做什麼誰又攔得了她。」相處了二十多年,對於女兒的個性,女人早就了如指掌,「就是這種瞻前不顧后的個性,才會發生意外的,一點都不在意身邊的人。」

「但是,阿黎是難得清楚自己要什麼的女孩。」

黎母注意到林靖風的神情變化,「你真的喜歡她?」

「是的。」他毫無保留地點頭。

「她的確是那個男人的孩子,連個性都一模一樣,特別是談起戀愛的時候,很多情,也從不為誰停留。以他們的條件,從不缺少愛情,卻又不安於擁有感情。」黎母毫無避諱地說:「所以,請恕我直言,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真的不要太奢求什麼,特別是未來,因為她就是那樣的女孩。」

「她已經告訴過我了,她是個很自由的人,並不是個可以為自己或任何人許下承諾,或者負責任的人。」

「看來,她比我這個媽還懂得掌握愛情,我要是也能像她這麼自在就好了。」

黎母輕哼一聲,無奈地說,「既然你知道,還想待在她身邊?或者,你像她爸爸一樣,也只是玩玩而已?」

「我對阿黎是認真的,我懂她的感情觀,因為人生太過無常,無法掌握未來,她只能好好經營當下。」他坦白,「她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對愛情有過分不切實際的幻想,自以為浪漫的追逐永恆,等到失去時才來痛哭心碎。她看透了愛情,所以在愛情來的時候,她總是不求未來,只要現在。」

「只要現在?」黎母冷笑。「你沒看懂嗎?我就是另一個『只要現在』的男人的犠牲品。」

「我也很怕,我害怕做了千萬次的心理準備最後還是要失去。」他記得黎詩雨溫熱的身體,也忘不了她那過於理智而顯得冰涼的胸口,他曾擔心過於熾熱的他會讓她溶化消失。可是,擔心她消失,並不能阻止她消失,不是嗎?「但是,在失去之前我還是想陪在她身邊。」

然後,他們身邊的病床上,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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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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