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知身是客(2)

夢裏不知身是客(2)

綠皮火車在暮色里徐徐穿梭,半夜凌菲凍醒,從皮包里拿出海棠紅的長羊毛披肩,胡亂的裹在胳膊上,藉著車廂里昏暗的光,趴在窗戶上看外面的風景,無奈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凌菲有些失望。偶有燈光,即是意味着又要到站了。

車停了下來,人群嘈雜,有個挎着竹籃的阿婆朝凌菲揮手,柔和的說道:“小姐,買幾個橘子吧,自家種的,你嘗嘗。”

遞過來一個完整的橘子,凌菲聞了聞,沁人心脾的清香果味,忙從口袋裏掏出錢遞過去,說:“阿婆,再給我一個橘子。”

“小姐,你給的錢太多了。”阿婆遲疑着,不敢伸手來接。

這時汽笛聲拉起,伴隨着火車壓在鐵軌上轟隆隆的聲響。

“拿着吧,阿婆。”凌菲把身體探出去,朝老人甜甜的笑。

“你還真是個心善的大小姐。”沂銘偏過臉,饒有興趣的調侃凌菲。

“戰爭才結束不久,大家過的都不容易。”凌菲低頭沉思着。

“橘子甜嗎?”沂銘問道,戰爭結束后他才回國,親人無傷亡,家族企業得以倖存,他的感受沒有凌菲迫切。不過,凌菲也是在為同學朋友傷心,說到底,那些都是旁人罷了。

“很甜,哥,這是淮南的橘子,我們過淮河了。”

又一天的日落西山時,火車到了江南,和上次沂銘、凌菲來江南獨自旅遊不同,這次有人招待他們。兩人甚是疲憊,往出站口緩緩的走。

沂銘在接客的隊伍里尋找周滬森的影子,他是沂銘在英國留學時的同學,和沂銘的沉穩不同,滬森活潑開朗,不論什麼樣的朋友,他都願意結交,在留學生圈裏混的風生水起,是塊經商的好材料。但沂銘不是很喜歡他,說不出原因,大概是氣場不合。若不是滬森偶然得知沂銘和凌菲要來江南,並熱情相迎,沂銘這輩子都不會產生和他再想見的念頭。

“沂銘!沂銘!沂銘!”

沂銘聽見熟悉的聲音,順着聲音尋去,看到滬森在人群里上竄下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滬森飛快的跑過來,使勁拍了拍沂銘的肩膀,措不急防的給了沂銘一個大大的擁抱,沂銘只好訕訕的縮回了伸出的手。

“一路上累了吧,江南的秋冷,你們要當心身體,千萬不要着涼了。”滬森看上去很開心,依舊瘦瘦高高,穿着霧白色的長衫,戴着一副價格不菲的金絲眼鏡,不說話時氣質逼人。只是那長衫寬大,袖子蓋過手背的一半,顯得有些滑稽,像茶樓里說評書的。

“我們來真是麻煩你了。”沂銘客套着,對一旁的凌菲說道:“菲菲,把我們給滬森帶的人蔘拿過來。”

凌菲連忙把一個禮品袋遞了過去,委婉一笑,“滬森哥,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得收下。”

滬森這才注意沂銘身邊的凌菲,早先聽說沂銘是攜女伴而行,料想就該是眼前這位姑娘了。滬森恭恭敬敬的把禮物接了過來,低頭一看,是根老參,不勝感激,“真是讓你們破費了,這麼貴重的禮物,一整個太湖的珍珠也比不了啊。”

“滬森哥,禮物不看價格,只是一份心意,滬森哥熱情招待我們的這份情誼,千金難買呢。”

在凌菲說話的時候,滬森仔細端詳了這位姑娘,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漆黑的長發垂在肩后,娃娃臉,一頂酒紅色的燈芯絨貝雷帽,穿着時尚大膽的黑色一字肩垂地長裙,濃烈的妝容。和鮮紅的嘴唇形成反比的是,她的眼神里不自覺的流露出靦腆和害羞,看得出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不過外表打扮的出格點罷了。她是沂銘的女朋友?滬森猜想着。

“滬森,這是我妹妹沂凌菲,她出生在江南,說起來,你們還是老鄉。”沂銘見滬森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凌菲臉上,主動打開了滬森的疑慮。

“噢,原來是沂小姐,怪不得氣質不凡呢。”滬森輕輕吐了一口氣,不是沂銘的女朋友,交流起來要輕鬆的多。

“走走走,我們快回家,瞧我,光讓你們站在這。”滬森回過神,搶過沂銘手裏的行李,一路汽車顛簸。

車突然停了下來,沂銘和凌菲以為到了,伸出頭來看,是個工廠。滬森說:“這是我家的工廠,只能把汽車停在這了,下面的路要坐馬車的。”他們只好換到一輛早在侯着的馬車上,天漸漸黑了,馬車外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但很快亮光處多了起來,不是會路過一些人家的門口,樓上樓下都開着燈,隱隱約約能覺着出主家的富裕。再看馬車壓過的路,平整而又有層次,一粒粒夾在花崗岩中的鵝卵石,在月光下閃着寶石般的光芒。凌菲想着,相比混亂的城裏,這裏像是清靜的世外桃源了。

到了周宅,天完全黑了下來。幾個丫鬟端着臉盆走到大堂,沂銘和凌菲洗去臉上的塵土,與滬森一道圍坐在餐桌旁。晚飯很豐盛,但凌菲和沂銘的倦意難掩,草草吃了點,便回房歇下。

江南的秋夜果然冰涼如水,夜裏還落了一場秋雨,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滴滴答答的作響。凌菲半夜驚醒,再無睡意,索性開了床頭的小燈,用卸甲水擦去鮮紅的蔻丹,又塗上深邃的寶藍色。從豆蔻年華開始,凌菲喜歡上深色調的胭脂水粉,化妝品是偽裝,總有人用得着小眾的款式。天邊泛魚肚白的時候,困意襲來,凌菲坐在床上睡著了,直到被沂銘叫醒。

“昨夜又醒了?”沂銘看到凌菲新塗的蔻丹,皺了皺眉頭。

“嗯,被雨滴聲吵醒了。”凌菲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未施粉黛的臉龐清澈秀靜,樣子甚是可愛。

沂銘忍不住颳了一下她的鼻子,“雨滴聲都能把你吵醒,你瞧瞧你的出息,半夜塗蔻丹,會被老巫婆帶走的。”

“你和我睡在一個房間裏,老巫婆要抓肯定也先抓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英俊帥氣的美男子,老巫婆肯定很喜歡嘍。”

“就你貧。”沂銘忍不住笑了,他理了理襯衫的領子,對凌菲說道:“快起來吧,滬森在叫我們吃早飯了,我先下去了。”

滬森一襲青色長衫,坐在餐桌前看商報,近日的報紙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居多,戰前遷徙往西部等地的企業,如今正摩拳擦掌往江南回遷,江南商業體重整的黎明仿似即將來臨。

今天滬森沒有像往常一樣,對家族企業的未來做一番籌劃憧憬,因為他腦子裏想的確是凌菲,這個姑娘真的好特別,他還沒遇到過這麼大的姑娘要和哥哥同寢一室的,雖從情理上講也沒什麼,但的確有意思。

“滬森,起這麼早啊。”沂銘穿着白色襯衫,黑色豎條紋馬甲和褲子,如此裝扮和舞廳的服務生無異,但在沂銘身上,卻穿出了異國風情的英倫氣質。他一邊扣着袖口的衣扣,一邊在傭人的帶領下,朝餐廳走過來。

滬森起身,朝沂銘的身後看了看,問道:“沂小姐呢?”

“剛剛起床,昨夜她沒睡好,讓她緩一會吧,我們先吃,不用等她。”

“她沒睡好?是床鋪不舒服嗎?”滬森心裏說不出的失落。

“不是,初到南方,又逢上秋風秋雨愁煞人,她要有個適應過程。”沂銘喝了一口牛奶,補充道:“菲菲從小睡眠就不太好,你別太在意。”

“從小睡眠就不好?所以要和哥哥睡在一個房間裏么?”滬森掩飾不住的好奇。

沂銘笑而不語。

滬森見沂銘不願多講,也不好再問,岔開話題說道:“待會我堂妹念薇過來,她對園林和水鄉了解的比我深刻,十個嚮導也不及她一角,讓她帶你們好好來一次文化之旅。”

“好,好。”沂銘隨口應答,他對文化之旅不是很有興趣,心裏想着公司里的事,便對滬森說道:“滬森,我吃飽了,我能用下電話嗎?”

“電話在書房裏,我帶你過去。”滬森放下刀叉,欲起身。

“不用,我自己過去就行。”

“那,小紅,你陪沂少爺去書房。”

一個穿着丹色對襟盤扣上衣的小女孩應答稱是,一根油亮的辮子垂落在胸前,雙手交合,怯怯的疾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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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錦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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