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雀啼(十一)
我身上所受的傷要比我想像得糟糕許多,從舟卿仙宮回到弄星廂房后,我只覺全身酸痛,趴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連夢都沒做,睡得很沉,也不知這樣睡了多久。
能找回清醒的意識是因為舜蒼的到來。實際上我不敢確定是他。
我迷迷糊糊看見廂房的門被推開,黑袍帶風,沾着雲中雀的香氣。進來之後,他立在那裏很久很久,說:“還在睡?”
我惺忪着眼,他的輪廓還有些模糊,只能哼哼唧唧地應了聲是。
“為何失約?”他的聲音猶如料峭的春風。
我尚不能找回意識,恍惚回答道:“很累,不想再找了...”
“知道累了?”他涼薄的手指輕輕撫上我的額頭,一寸一寸掠過我的臉廓,聲音不似方才那般冷,如艷陽天裏最濃麗的風,說,“知道就好,他本就不配。”
我沒有力氣再回答他的話,只覺手腳酸軟,如漂浮在雲端,一時分不清楚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蒼劫帝君怎麼會因為我的失約而親自找上門呢?
我確定這是虛幻的,神思一松,又陷入黑暗當中。舊傷添新傷,自我有神識開始,就從未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沒能再恢復意識。期間斷斷續續的幾次,我能聽到有人同我說話,我在朦朧中能看到他極為好看的唇形啟啟合合,卻沒能聽清他說些什麼。神思不定的時候,我能感覺唇上覆了什麼極為柔軟的東西,入口全是苦澀的葯汁,苦得令人難受,但卻想要更多。
我覺得自己從雲端掉了下來,本能地去抓什麼東西,但也不知道抓住了什麼。我神志不清,說話有氣無力:“我會死嗎?”那時我真覺得自己要死了。
我覺得自己的身子被什麼托住,終於不再往下掉了。發熱的額頭上似乎拂過涼涼的風,之後我聽見了回應:“不會,有我在。”
那一刻我感覺到一陣心安,神思漸漸放鬆下來,似乎再次被卷進黑暗的漩渦中。
再次醒來是因我聽見悠長的鶴鳴,縈繞在耳畔而不散的是涓涓入心的琴聲。空氣中摻着安然香淡淡的氣味,應是從窗外吹進來一陣舒風,讓我的神思清醒了不少。
我聽見書頁翻卷的娑娑聲,緩緩睜開了眼。我尚不知身處何地,只是耳邊的琴聲未止。我用盡全身力氣從床上坐起來,琴聲戛然而止,緊隨着一人低沉的聲音:“醒了?”
我循聲望去,書案上置一把古色的琴,修長的手指覆在琴弦上,壓住最後的顫鳴。他就坐在案后,白衫外攏着藏青色的外袍,極為素凈的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有難以言語的風姿。他走過來時,眸間流轉着淡淡的光華,全都凝在我的身上。
“帝君?”我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端了一盞茶給我,而後坐在床榻邊。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發乾的喉嚨舒服很多。舜蒼伸手理了理我額頭上黏濕的髮絲,低聲說:“看來葯仙君的葯還有一些用處,現在身上還熱不熱?”
我搖搖頭,尚沒想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舜蒼說:“那就好。”
我一頭霧水地問道:“我...我怎麼在這兒了?”
“自己做的孽,全不記得了?”他接過已經空了的茶盞,眉眼淡寒,“為了煉丹,你都能押上性命么?”
我身上的舊傷新傷交疊已久,如今病來如山倒。聽他這樣的反問,我有些心虛,只道:“麻煩帝君了。”
“是挺麻煩的。”舜蒼絲毫不謙虛,說,“本君日夜不休地照料你,你該如何回報?恩?”
我睜了睜眼,顯然沒想到蒼劫帝君會這樣...不謙虛。我愣住,沒對上一句話。
他勾唇而笑,不再刁難我,說:“好好在這兒養傷。”
“...不用,我這就回魔宮了。”
在這兒總能想起君禹...我實在不願再想他,我雖然放了那麼絕的話給他,但還沒能斷乾淨自己的心思,面對君禹尚不能泰然處之。如此躲着他也好...
舜蒼長久地沒有回答,起身將茶盞放回桌上。他輕描淡寫地瞧了我一眼,說:“你要帶着這一身傷回去么?”
舜蒼真會拿捏人的死穴。
我:“咳咳...那叨擾帝君了。”
我必不能這副樣子回去,徒讓父君擔心。我架不住父君問東問西,萬一讓他知曉我是為了煉丹才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定然是少不了麻煩的。
舜蒼走到一個鏤雕的高几旁,拿起其上方方正正疊着的外袍。我攏了攏自己的領口,看着搭在他臂彎處的衣袍,覺得甚是丟人。我什麼時候平白無故地被剝了衣服?
他將我的外袍披在我的肩上,輕聲道:“袍子已經洗過了。蓮澤宮不比仙界的其他地方,這裏稍寒一些,如若還冷,你就穿我的袍子。”
“啊?”我怔住,彷彿出現了幻聽。穿...穿他的衣服?那還能出去見人么?我趕忙搖頭說:“不用,我不冷。”
他又問我:“還要喝水嗎?”
我搖搖頭,怯怯地問了句:“能喝酒嗎?”
“不能。”
我:“...”
我留在蓮澤宮休養了好幾日,身上的傷也在慢慢恢復。
蓮澤宮中沒有一個仙使,清凈是清凈,但有時也會讓人覺得這裏太過冷清。舜蒼做事也很簡單,每日就看看書彈彈琴,研修功法陣法,我沒來之前,他甚至可以連着好幾日都不說一句話。也不知這樣的日子他是怎麼過來的,難道不覺得寂寞嗎?
我曾問他這宮中有沒有其他人,他說是有的,只是這幾日一直在外未曾回來。聽舜蒼說,蓮澤宮還住着一位仙君,喚作秋離。秋離是由秋離劍魄化成,舜蒼復蘇之後,秋離劍也修成了自己的意識,舜蒼被尊為蒼劫帝君,他也沾着光被封了個仙君。只是這人不□□分,總喜歡往外跑,不太願在蓮澤宮悶着。
我聽舜蒼這樣說,一直想見見秋離。
大約在半個月之後,舜蒼收到紫陸星君呈上的文書。我在蓮澤宮悶得厲害,終於能知曉一些外界的消息,見舜蒼將文書攤在案上,躡手躡腳地繞到他身後偷偷打量。這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了,我看見“樓輕”二字,愈感好奇。
舜蒼倒也不避諱,直接同我說:“是樓輕的消息。”
“樓輕?她怎麼了?”
“盤踞在青藤台的墮神勢力被樓輕摧毀了。”青藤台一直是天魔兩界的灰色地帶,那裏的神不是神,那裏的魔也不是魔,一心想建立自己的勢力,為此天帝和我父君都頭疼了很久。樓輕竟摧毀了么?
“她自己?”
舜蒼點點頭,淡道:“差不多。她現在被擢升為大將,天帝親封她為‘天界第一女將軍’。”
這麼厲害?看來樓輕這些年沒少受苦。
自樓輕入伍后,我與她已是許久未見,如今她被調回天界,我也該找她敘敘舊。我沉思了會兒,說:“我想去看看樓輕。”說完,我就後悔了。
什麼時候這種事竟要跟舜蒼報備了?我正了正容色,肅道:“必須去的。”
舜蒼不禁輕笑了聲:“皺眉做什麼?又沒說不准你去。”
不知為何,此刻我就想頂一句嘴,這樣想着,也說了出來:“你說了也不算。”
舜蒼似乎不在意我的無禮,笑得愈發深:“既然說了不算,你方才為何要向我請示?”
我:“...”
我有些生氣,撇着嘴不再理他。想想舜蒼已活了上萬個年頭,若跟他鬥嘴,我還得再練幾年。
舜蒼站起身來,同我說:“走吧,你在蓮澤宮悶了好幾日,出去走走也好。我送你過去。”
“我自己會走。”
“枕雲宮,你識路么?”
我:“...那勞煩帝君了。”我還真不識路。
舜蒼御風而行,帶着我絲毫不費力。約莫行了半個時辰,我才隨他到達枕雲宮。枕雲宮的宮檐上懸着一展鴛鴦同心鏡,映着斑駁陸離的七彩光芒。
“帝君也要去道賀么?”我小心翼翼地問他,自然是希望他搖頭。果然他搖了搖頭,說:“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入夜再來接你。你的傷還未好完全,不準喝酒。”
我使勁點點頭:“您老先忙着。”
我不再顧舜蒼,即刻散開雲朵,跑進了枕雲宮。
想必是因樓輕剛回來不久,枕雲宮內百廢待興,此刻宮中也沒有什麼幫襯着的人。我剛進枕雲宮內就聽見銀梨穿雲槍發出的陣陣清鳴,凌厲的槍鋒化成的半月環如同利刃般,震得風極為紊亂,月桂樹上零星的花朵都落了一地。
“樓輕。”我喚了她一聲。
樓輕收勢而立,轉身看向我。她還是如以往一般,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大概是更帥了。她眉英目亮,話中含有疑惑,說:“九羲?你還沒走?”
她真不會說話。我訕訕地問她:“你盼着我走呢?”
樓輕抿了抿唇,說:“沒有,還能見到你很開心。要喝酒么?”
她還是一樣地爽快,從不忸怩,話中所言皆是她心中所想。我笑道:“自然要喝。”
我們坐在月桂樹下,桌上擺着的是弘德神君生前埋下的碧凈酒。馥郁的酒香實在誘人,儘管樓輕說碧凈酒的酒勁兒極大,不可多喝,但我已有好幾個月未曾碰酒,如今饞得厲害,忍不住多貪了幾杯。
席間我問她近來可有開心的事。我原本以為她會講自己被加封為女將軍一事,沒想到她會說:“最近識了一把好劍,可惜那劍已經有了主人。不過能有緣見識,也是幸事一樁。”
層層密密的月桂葉遮住點點星星的花朵,空氣中摻着酒香,還有月桂花細膩的芬芳。園林中翠竹瀟瀟,樓輕同我講了很多她在戰場上的事,有時有邊疆夜空上寂寥的星,有時也有席捲着騰騰殺氣的金戈鐵馬。從煜煜日光盛到沉沉月梢頭,我一杯接一杯地飲酒,她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地講述。
我聽得開心,不免又多喝了幾杯。
也不知是何時,我的神思開始飄忽。月桂變成兩棵,連樓輕的面容都漸漸模糊不清,我搖搖腦袋,扯了扯樓輕的衣袖,說:“樓輕,我頭暈...”
“你喝醉了。”她奪過我手中的酒杯,說,“在這裏住下吧,明日再回去。”
我伏在石桌上,模糊不清地應了聲。樓輕將我從桌上扶起來,正欲將我扛回房中,沒走出一步,樓輕忽然僵住了身子。
“蒼劫...帝君?”樓輕言語間的訝異令我徒打了個激靈。
我抬眸去看舜蒼,就見月下他清修的身影與桂姿相疊,再好的風月都抵不過他的容華。
他沒有理會樓輕,淡淡的眸子凝在我身上,說:“本君說的話,你一句都沒有放在心上。”
我那時沒聽清他說的什麼,反問了句:“什麼放在心上?”
他眉梢皆挑染上冷霜,眸底的不悅讓人一覽無遺。我心覺不妙,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機智,當即笑回:“我都放在心裏最深的地方,不敢忘。”
他走過來,將我從樓輕的手中拉出來。我腳下一個趔趄,跌在他的懷中。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聽他對樓輕說:“本君會照顧好她的。”
從始至終,樓輕都沒有答話。
我腳下懸空,趕緊攀住了舜蒼的肩,那時我意識不清,以為自己終於在懸崖邊上找到了一塊能夠攀附的巍石。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海霧裏流動的仙風讓我忍不住地瑟瑟發抖,他極有力的臂彎攏了攏,源源不斷的溫暖從他寬厚的掌心中送出,我方才覺得雲暖風清。
回到蓮澤宮后,碧凈酒的酒勁兒就上來了,我胃裏翻湧得難受,恨不得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舜蒼用神力散了散碧凈酒的酒力,我才感覺好受一些。我倚着床頭,四周的一切事物都扭曲地不成樣子。
他替我斟了杯柑子皮熬得茶湯,送到我嘴邊的時候,我卻推開了:“我不喝,難喝。”
“不喜歡就不喝罷。”他將茶杯擱置一旁,扶着讓我躺下。舜蒼用一旁的羽被將我掩得嚴嚴實實,說:“睡一覺就不難受了。”
我身上燥熱得厲害,將羽被往下蹬了蹬,眼中的淚不知何時就流了下來,我問他:“睡一覺真得不難受了嗎?”我也不知道在問些什麼,但就想哭。
“對。”他輕輕撫着我的臉頰,涼涼的手指讓我覺得十分舒服。
我嚶嚀一聲,翻身趴在床上,泣道:“騙人,我睡了好久還是難受。”我用額頭抵着胳膊,抽泣得厲害,說:“為什麼就不喜歡我呢?”
我哭了好半晌都未能停下來,舜蒼攬過我的肩,將我扳正。他的神容落入我的眸子裏,興許是酒力的原因,迷濛蒙得如隔着雲端,怎麼都看不清。
他擦着我臉上的淚,眼眸深沉,似乎在思索着什麼。我剛想開口問他,就見他俯下/身來,突如其來的吻落在我的額頭上,而後是鼻尖兒,再是唇。
我那時害怕得發抖,我不知他竟敢對我這樣的事,我用盡了全力揮拳打向他,也許是我飲酒後反應遲鈍,也許是他反應太過敏捷,他捉住了我揮過來的手,然後狠狠地按在枕側。方才的淺嘗輒止便化成纏綿至深,他的唇格外的柔軟,悱惻撩人,讓我心裏發慌,彷如陷入不見底的深淵。
我提不起絲毫力氣,只能任他肆意索取。待至他心滿意足之後,他才不舍地移開唇,落在我的耳畔是他深重沉緩的呼吸,還有他低啞的聲音:
“他棄如敝履的人,本君視若珍寶。阿九,你怎麼就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