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虛妄(十二)
瓊華在桃花陣中轉了好久,這棵樹摸摸,那棵樹瞧瞧,又掐指推算了好一番,才將目標鎖定在一棵瘦小的小桃樹上。此時我不得不佩服瓊華,雖說這棵桃樹不起眼,但這裏就是整個桃花陣的陣心。
瓊華停駐在桃花樹下好久好久,遲遲沒有說話。她背對着我,我看不見她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身後。待至桃花瓣輕悠悠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才微微回過神來,拈指念動法訣,從桃花樹根下浮上一個精緻的酒壺來。
她將酒壺抱在懷中,轉身對我展顏而笑:“走吧,本座請你喝酒。”
瓊華於桃花林中找了處亭台,請我坐下。父君生前偶爾也會來此亭台中小酌幾杯,故而此處常備着酒具,只是常年失修,有些破舊了。不想瓊華竟也知道這個地方,她展袖一揮,整個亭台如同翻新一般乾淨明麗。
瓊華將酒壺打開,濃郁的酒香味撲面而來。她輕輕嗅了嗅,說:“還不錯。”
“這是你釀的?”酒中有異香,非碧凈酒可以比擬的。
她搖搖頭:“這是我二弟釀的。”
“你二弟?”
“鬼棄魔尊,聽說過嗎?”她微微抬眸,眼中染上些笑。鬼棄魔尊...我怎麼會不認得?我父君何時成了她的二弟了?我心中有些拿不準,只能模稜兩可地回答:“聽說過,是上一任的魔尊。”
“哦?他已經退位了?看來已經過了很多年了啊...”她仰頭飲下一杯酒,問,“他是死了嗎?”
我點點頭。她握着酒杯的手頓了下,唇角帶起一絲笑容,說:“他沒能死在我的手下,真是遺憾。”
此話一出,一股邪火“噌”地從我心中長起來,握起拳頭就想撲上去揍她。可還不等我下手,我就看見她赤色的瞳孔漸漸黯淡了下來,失去以往的光亮,神情似乎極為落寞,還有悲傷?
“你...怎麼了?”
瓊華緩緩閉上眼睛,說:“我很開心。”
可她看上去並不是很開心。瓊花繼續道:“當初我欠了他的,生生世世都要挂念在心。如今他死了,我就不用還了。”她抬眸,又復那副風流俊俏的模樣,眸間流動着點點華彩:“你說我該不該開心?”
我一愣,問:“你欠了他什麼?”
瓊華執起酒壺耳,為我斟了杯酒,不打算回答。
我正疑惑着,便聽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輕喚:“阿九?”
我回身望去,正見舜蒼從桃花深處而來,白衫外着一襲盤着淡紫色蓮花紋的紫紗袍,神態從容俊雅,目光與我交接時,他的眸間似乎微漾着碧水。在確認是我之後,他的腳步加急了幾分。
舜蒼走至我面前,輕輕握住我的手,將我上下打量了個遍,這才嘆聲道:“回來就好。”他眼睛的餘光捕捉到亭中還有一人,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緊,臉上卻無任何變化,低聲問:“他是誰?”
我側了側身,答道:“先前你也見過了,無妄魔君瓊華。”我轉向瓊華,說:“蒼劫帝君,舜蒼。不知你可曾聽說過?”
舜蒼微微挑眉:“無妄不是已經死了么?”
瓊華的目光游移在我和舜蒼之間,勾起唇角,繼而走過來,抓住我另一隻手,將我拉到她的那一邊。她笑得邪氣:“多虧小九兒將我喚醒,沒想到會在魔族地界有幸見到蒼劫帝君,看來我真要好好謝謝你才行。”說著她在我手背上摸了兩把。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稱呼噁心得我一哆嗦,瓊華卻愈加變本加厲,勾了勾我的下巴,說:“以身相許,好不好?”
我:“...”
舜蒼:“...”
舜蒼微微眯着眼,對我說:“無憂殿還有幾張摺子需要你審閱,耽誤不得,我們回殿中‘好好’看一看。”
我一時還未意會舜蒼口中的“看摺子”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只點了點頭,沖瓊華說:“走吧。”
舜蒼顯然有些不悅:“無妄魔君還是早日回血海魔荒的好。”
我說:“不行,她不能離開我,否則她會死的。”
舜蒼動了動神色,從容不迫地走過來,而後將我不着痕迹地拉到懷中,側身正好隔開我跟瓊華。他低頭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用極輕極輕的聲音道:“我也不能離開你,否則我也會死的。”
我耳根熱熱的,有些羞惱地推開舜蒼,氣道:“我說得是真的!”
舜蒼神情略顯無奈,眸色極為溫柔:“我說得也不是假的。”
我實在招架不住舜蒼一本正經地耍流氓,只能搶先走在前頭。瓊華不能離我太遠,自也跟了上來,與我並肩而行。她悄悄問我:“小娘子有本事,帝君都能被你拐來當情郎。話說蒼劫帝君怎麼在魔宮當差?他說要你批摺子,你是這宮中的女官么?”
我頓了頓,才道:“如果你稱鬼棄魔君一聲二弟的話,我該稱你一聲姑姑。”
瓊華一愣,腳步僵在原處。我笑着說:“以前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聞,以為你和父君有世仇,故才一直隱瞞自己的身份。還望姑姑見諒。”
瓊華沒有說話,臉上慣有的笑容消失不見。她用一種特別奇怪的眼神看我,那是我怎麼都看不透的眼神。舜蒼從後面跟上來,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茫然地看着瓊華。舜蒼將我扯到前面去,與我一起走,這次瓊華沒有再跟得很近。
路上舜蒼跟我說了說魔宮的近況,宮內一切安好,望我放心。我料到有舜蒼和千沉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亂子。只是君禹要做的事,我還是很在意。
我把君禹想跟我合作一事大致跟舜蒼說了一遍。舜蒼聽后眼色沉了幾分,道:“派去的探子傳回消息,說近來君禹和羅漢幫走動頻繁。如果君禹意圖謀逆,他大概是想拉攏羅漢幫的勢力。血海魔荒曾有無妄魔君下的結界,對天帝的法力有一定的壓制,看來他們是要把戰場定在血海魔荒了。”
我細細思索舜蒼這番話,從中竟大覺不妥:“之前我還想讓君禹和天帝鷸蚌相爭,魔界漁翁得利。可現如今主戰場定在血海魔荒,倘若羅漢幫也插一腳,那魔界豈不是就跟君禹是休戚與共,福禍相連了?”舜蒼點點,表示同意我這番話:“君禹叛變,於天界來說是場不小的災禍,但對整個三界來說,亦是如此。如果羅漢幫與君禹聯手,那麼天魔兩界則真正站在對立面上,君禹成則魔界成,君禹敗則魔界敗。”
我皺眉道:“大羅漢搞什麼么蛾子?他不會不管整個血海魔荒,就跟君禹亂搞在一起吧?”
舜蒼抬手彈了一下我的額頭,苦笑道:“你這些說辭,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伸了伸舌頭,含糊不清地回道:“從巫妖王那裏學來的。”
我們一行人出了桃花陣,順着花徑來到無憂殿前。殿外的碧蘇不知何時謝了,這麼多日我竟也未在意,淡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如同鋪上一層青白色的踏錦。花謝得總是很快,短短几日內便會全部掉落,只有茂密的葉子還盤踞枝頭,直到入秋才肯飄落。
一直守在無憂殿前的千沉見到我大喜過望,迎上前來,說:“尊上,您回來了?可有哪裏受傷了?”
不等我開口,舜蒼不慌不慢地接過話道:“沒有。”
千沉微微頷首,恭聲說:“尊上沒事就好。血海魔荒的事,尊上可知曉了?”
我點點頭,說:“恩,這些天辛苦你了,血海魔荒的事我會親自處理。”
“臣無妨,此事關係重大,還望尊上仔細斟酌,別被他人之言輕易左右了判斷。”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話中卻帶着尖銳的鋒芒。千沉臉上帶着謙卑的笑,抬眸就看見我身後的瓊華,疑惑道:“這位公子是?”
瓊華走到千沉面前,挑眉笑道:“小公狐狸,好久不見。”
“無...無妄魔君?您怎麼...”他的瞳孔驟然收緊,目光在我和瓊華之間游移不定,語氣有些發顫,“尊上她已經知道了?”
我疑惑着問:“知道什麼?”瓊華瞧着我說:“問你可否知曉我大你一輩,卻顯得如此年輕,你心裏慚愧不慚愧?”
我:“...慚愧慚愧。”
瓊華撲哧一笑,將手搭在我的肩頭,細細揩油着,說:“看來我不該活着出來見人,嚇壞這麼多人真是罪過。”
千沉定了定心神,才恢復如故:“魔君說笑了,我們都盼望着您能回來呢。”
“好了,凈會說些場面話,這麼多年還是沒變。”瓊華揚了揚手,轉而對我說,“我看血海魔荒的事也不必斟酌了,因為我要去主城一趟。”
縱然我敬瓊華三分,可這並不能讓我下如此決斷。我說:“此事關係重大,非我一人能夠決斷。各大魔君全都盯着我的一舉一動,每個決策都必須再三權衡才行,絕不能輕心大意。”
瓊華搖搖頭說:“能影響到魔界的不是君禹,而是羅漢幫。縱然是在血海魔荒打起來,只要魔界不插手這件事,我們就可以全身而退。羅漢幫的四大羅漢曾是我的徒弟,這群毛孩子吃飽了沒事幹,打一頓就乖了。所以這一趟你必須得去。”這樣威脅的口吻,讓人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
我正猶疑不決,就見瓊華湊了過來,她扶住我的肩,輕輕親了一下我的臉頰,眼神里挑着讓人心醉的笑:“小九兒,本座親你一口,你陪本座去一趟魔荒主城,如何?”
我從震驚中久久不能回神,以前全是我調戲別人,沒想到今日卻被別人調戲了。我被舜蒼強大的力量扯開,而後落入他的懷中。相比舜蒼已經黑得不能再黑的臉,千沉則顯得尤為淡定。
舜蒼握住我的肩頭,咬着牙對瓊華說:“讓她去可以,但你最好離她三丈之外,否則本君就把你送回棺材。”
恩?
他怎麼擅自答應去主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