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寂魂(九)

11.寂魂(九)

說起伏音的往事,我便不得不提一下妙提尊者。

妙提是三界中最負盛名的尊者,亦曾是天帝的座上賓。

當初我與舜蒼卿卿我我的時候,天帝一開始對此是懷柔政策,所以請了妙提尊者來點化我。

我對苦修行的人很敬重,因為他們真能做到無欲無求,日日念經誦佛,參悟佛法,絲毫不覺得無聊枯燥。我做不到,所以對這樣的人很佩服。

妙提尊者來拜訪,我好聲好氣地接待着,將我喜愛的那些油水菜全都換成了清一色的齋菜。

但他們能做到無欲無求,卻不能強求別人做到無欲無求。

我在主位,他在最尊貴的客位,他跟我講了三個時辰的佛理,聽得我直打瞌睡。

他的笑容很清凈很慈悲,不怒不惱。他講他的,我睡我的,拈花,一笑,我倆之間微妙的氛圍實在神神怪怪。

他的意思我都聽明白了,大致是我這樣非要跟舜蒼湊成一對是紅塵苦劫,日後必遭天罰,他望我能了結這段緣,早早滾回魔界。

當然,妙提尊者倒不會語有不潔,他只是說:“沒有羅剎,魔界將亂;沒有蒼劫,紅塵將亂。”

我掏了掏耳朵,饒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天帝咸吃蘿蔔淡操心也就罷了,你們講四大皆空,那您又何必摻和本尊與帝君的事?”

妙提尊者的佛容笑得愈發慈悲。

我說:“佛家說‘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凈土’,可我身在娑婆,又如何不愛?既然愛了,便不覺你說的凈土有何好?”

這些都是我胡扯的,我對佛理一竅不通。

但當我說完之後,妙提尊者卻起身,斂了斂周身的袈裟,對我行了一個佛禮,慢聲說:“痴兒難渡。”

然後他就走了,沒錯,他就這樣輕易地走了。

之後我疑惑了好久,我以為我和他的舌戰才剛剛開始,沒想到這老傢伙居然棄局了。我作死將話題拐到佛理上,按說我這半吊子應該是說不過他的,他怎麼被我幾句胡謅的佛語就給唬住了呢?

後來我問了舜蒼,他想了想說:“按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你是說不過他的。”

我猛點頭:“對啊對啊!”

他說:“但你說不過就罵,罵不過就打...妙提尊者可能料到了這一點...”

我:“...”

他說得太有道理,我竟無言反駁。

妙提尊者渡不過我,卻成功渡了伏音。

我估摸着他能在伏音面前如此成功的原因,大概是伏音從不會罵人也不會打架的緣故。

冥界還有一位道長道號覺岸,冥界不常有僧道來,覺岸實在閑着無聊便生心思搞個聚會,一起論道談佛。當然,那些菩薩道長們自要給賣個面子,妙提尊者也在其間。

那時的伏音偶然間翻到一本無人問津的佛經,心中醞釀的疑惑無法消解,正聽有人論經說佛,便欣欣然地去湊熱鬧了。

可能覺岸道長的話風跟妙提不搭,所以妙提獨自出了帝釋觀,在翠棠樹下閉目打坐。伏音便於此地與妙提相遇。

伏音伏身跪在妙提座下,神情凄楚地問:“敢問尊者,如何擺脫世俗的痛苦?”

妙提問:“你有何痛苦?”

伏音說:“弟子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上的人。”

她口中所說的那個不該喜歡的人,是她的哥哥歸邪。

那日,伏音受妙提點化后,從此一心向佛,甚至為此離開了鮫族,成為奈何橋畔的渡者。

歲月彈指一揮間,已過數千年。伏音和歸邪已經千年未見,第一次重逢便是針芒相對。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在長音殿,赫連成同我講的時候,他是不知道這些的。當時他沉入海底后,便因精疲力竭而失去了意識,陷入黑暗前唯一的光明便是伏音的粼粼魚尾。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海島上,耳邊是連天的潮聲和不絕的鳥叫,海水的苦澀被一股甘甜的水沖淡,他緩緩地睜開了眼,便看見了伏音。

伏音手中一枚翠葉盛着晶瑩的淡水,青蔥般的手指輕輕拈着葉梗,將水慢慢地餵給他。

他全身軟綿無力,卻還是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沙啞的聲音含着莫名的放鬆,說:“阿音…你沒事…”

伏音微笑着搖頭,示意他無事。

赫連成在這場海難中僥倖活了下來。他的死士個個神情冷峻而肅穆,赫連成昏迷了多長時間,他們就跪了多長時間。

或許連伏音都沒有想到,在戰場上殺人如麻冷酷無情的赫連成會在那樣的生死關頭捨身救人。

儘管赫連成對此的解釋是:“沒有他們,朕也活不下去。”

聽到這裏,舜蒼終於將注意力放在赫連成身上了一點兒。

正如鼠目兄台所說,舜蒼這個人不八卦也不能八卦。自他坐過來后,他就壓根兒對這段故事不感興趣,一直默默地將桌上擺放的黃杏剔了核兒后遞給我吃。

赫連成自是感受到舜蒼對他的注意,恭敬且不失威儀地問:“敢問道長,這位是?”

我咳了幾聲,趁着這個空檔趕緊給舜蒼編纂個身份,胡謅道:“這位是長眉真人門下的大弟子舜蒼,道號蒼劫。”

我想着赫連成對道士那麼敬重,說舜蒼是道士再好不過了。如果赫連成機靈點兒就該忽略舜蒼的存在,讓舜蒼自個兒涼快,舜蒼不多話,也不喜歡別人多話。

赫連成確實機靈,在鄭重地行了個恭禮之外便沒再多問。

舜蒼淡淡地眄了我一眼,又將視線移到赫連成身上,然後一本正經地說:“也是她的夫君。”

赫連成抖了抖手中的杯子:“...”

小太監渾身打了個激靈:“...”

我:“咳,咳,咳——咳——”我捏着自己的道袍,一口氣沒上來,被舜蒼氣得猛咳起來。

他還一副與我無關的淡淡模樣伸手撫了撫我的背,好心好意地幫我順氣。

赫連成看我的眼神都古怪了起來,但可能是由於伏音的緣故,他還是扯了扯嘴角,說了句:“上虛道長的道行...果然非凡人能及...”

我...我就當他誇我了。

我本來想着將話題繼續轉移到伏音身上,趕緊解決這尷尬的氛圍,誰料外頭傳來一聲尖細的傳喚,甚至有些刺耳:“皇上,貴妃娘娘請召。”

說是請召,卻沒請半分。

進來的女子身上是逶迤拖地百鳥朝鳳大紅金絲棉袍,頸上掛着南海垂珠,腳底登着一雙海棠紅面繡鞋。她的眉梢似飛,眼角微微向上翹起,本是氣勢凌人,卻因眼下那一顆嫵媚動人的美人痣,讓人覺得此女子甚是美艷。

頭上叮叮噹噹掛着好多珠飾,斜插於雲髻間的碧玉瓚鳳釵更是耀眼奪目,恨不得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尊貴。

小太監趕緊跪下行禮:“參見貴妃娘娘。”

我看着她的樣貌,心中一凜。

這不是那個水妖么?早些年更名伏音的水妖綰姬。我在地府老色鬼的花名冊上見過此女的容貌,在這三界都算得上出挑,卻沒想到她居然會在這裏。

我瞬時起了不好的預感,該不會赫連成見她叫伏音,就把她當成伏音的替身吧?

這世間大概沒有比這更讓人噁心的事了,無論誰叫伏音,都不是真正的伏音。那面如秋華、目若青蓮的伏音,豈是這小小的水妖可以替代的?

綰姬輕輕福身,施了盈盈一禮,聲音柔媚得能掐出水來:“臣妾參見皇上。”

我冷笑了一聲,看向了赫連成,問:“你還真是神通廣大,在這後宮之中竟有妖女橫行,還被封了個貴妃。”

赫連成好像沒看見綰姬似的,親自為我倒了一杯落青花,又說:“叨擾了道長,還望恕罪。”

他這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彷彿已經知曉綰姬是妖。

綰姬起身,媚目凌人,看向我的眼神亦是冷到了極點,說:“呵,羅剎魔君來此蠱惑本宮的夫君,我倆誰是妖女,也說不好。”

赫連成疑惑地看向了我,我自知上虛道長的身份是架不住了。

“你這話說得對。”我點了點頭,說,“本尊被叫妖女的時候,你都還沒化成人體呢!若你識相點,儘快離開此地,不要再來凡界滋事。”

綰姬嗤笑不絕:“你真當自己還是那個呼風喚雨的羅剎魔君么?”

聽言,我從眼眸和唇角均展開一絲絲嘲笑。這個表情我對着鏡子練了許久,如今已經駕輕就熟,我知道怎樣的笑能讓人倍感恥辱。

我說:“你又說對了。我現在這副光景,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綰姬臉色怒變,鳳仙花染的紅指甲變得長而怖,衝著我這邊襲了過來。小太監反應最快,叫着屁滾尿流地蹲在了赫連成的腳邊。

若我是獨身,自然不怕她,可我害怕她會誤傷了舜蒼。

我顧不得旁人,撩起拂塵狠狠地甩了出去,從半空中劃出弧形的青光,將綰姬的攻勢生生打了回去,逼得她連退了好幾步。

這一招,綰姬就知道我在護誰,不由分說,衝著舜蒼又起了殺招。

即便是這樣的光景,舜蒼還在悠悠地剝着黃杏,將一顆小核兒剔出,好像並沒有看見綰姬一般。

這樣的忽視,跟赫連成如出一轍,他們都未將她放在眼裏。

我真得好久都沒打架了,現下竟有些興奮,哪知赫連成大喝了一聲“住手”,綰姬就真的住手了。

赫連成的眸很冷很冷,就像妙香海最深處的水,望向綰姬的時候彷彿能凍結天地:“綰姬,夠了沒有?”

綰姬就像瘋了一樣的怒道:“赫連成!不要再那樣看我,你是不是真以為我捨不得殺你?!”

但凡說出這樣的話,她是真不捨得殺他。

赫連成陰冷一笑,同我方才與他說話時的神情完全不同,彷彿變了一個人,這是我第一次在戰場上見赫連成時他給我的感覺。

“朕求之不得。”

綰姬媚軟的身子一僵,美目里全是震驚,紅唇微微顫着說不出話來。

赫連成譏笑道:“怎麼了?為何不動手?”

原來赫連成傷人的時候,是這樣的冷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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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枝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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