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虛妄(三)
尺淵的身子向下滑落,而後緩緩跪在地上。他的手漸漸收緊,齒間溢出極為壓抑的哭聲,他嘶啞着聲音說:
“你說得對,我是要利用她的...是我負了她...”
我忽然發現尺淵的背上開始裂開一道一道紅紋,心中大駭。重胤驚道:“尺淵!”
我迅速將重胤整個人都拉過來,而後狠狠將他推出牢房外。
隨即我雙手結伽,展開形成巨大的結界,將重胤隔在結界外。尺淵背上的紅紋顯現,可見他的心魔已經化成,但尺淵的心魔不同,他是和原主合二為一的,而且完全沒有人的理智,除了殺戮,就是殺戮。此刻的尺淵已經完全被心魔所掌控,他會吞噬掉至親之人來補充自己的力量,重胤會陷入極度的危險當中。
我不得不這樣做。
“尺淵!”我吼聲道,“你冷靜一點!”我手心中化出雨陣幡,將尺淵困於其中。冰冷的雨水落在尺淵背上的紅紋出,如同烙紅的鐵餅碰到水一般發出“呲呲”的響聲,尺淵疼得亂叫,嚎聲震痛了我的耳膜。
我看着他變紅的雙目,手中展開雀尾扇,扇骨如刀刃般鋒利,流溢着銀紅雙色相雜的光。
尺淵噙上詭異的笑,他紅着雙眼側首看着我,聲音沙啞而空蕩:“你憑什麼指責尺淵呢?尺淵害死青犀,但你不也害死了我嗎?別裝什麼聖人了,我們都是有罪的,都是有罪的!”
赤眼...
我肩膀狠狠一顫,看着尺淵的面容漸漸變得熟悉。尺淵說:“當初若不是因為你,君禹怎麼可能對我下手?我和阿輕怎麼會分開?”
妖魔...
漫天的雨驟停,結界裏陰雲密佈。
“秋...秋離...”我的心裏泛着冷痛,尺淵的面容完完全全變成秋離的面容。他眉眼含笑,自帶三分風流;白袍在身,勝過七載霜華,他問我:“三千年..九羲...三千年的黑暗又漫長又寒冷,我好不容易能和阿輕重新在一起,偏偏你又來害我。”
我握着雀尾扇的手漸漸收緊,眼前一片迷茫,浮現在眼帘的是丹山,樓輕的銀梨穿雲槍貫穿秋離的胸膛,紛然的雪如梨花般簇簇落下。若我沒有讓樓輕服下忘憂草,或許就不該是這樣的結果...是我害了他...
“秋離...”
“君禹讓我親手以雪山之巔的火焰來緞制穿雲槍,他告訴我只有讓阿輕殺了我,她才能活下去...他千方百計地要置我於死地,九羲,這一切跟你沒有半點關係嗎?”
那時君禹也曾給我一枚雪火,可我沒有將他交給秋離。君禹或許早就料到我這樣的選擇,所以才將另一枚雪火種子交給秋離,逼他自行了斷。君禹對秋離恨之入骨,也是因為...我。
秋離一步一步逼近,發紅的雙眼裏帶着嘲弄,那隻已經完全魔化的右手上佈滿了鱗片。他走到我的面前,右手緩緩伸向我的心臟處:“你不才是那個更該贖罪的人嗎?把你的心給我,之後你和我兩不相欠。”
我緩緩放下雀尾扇,一直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負疚感瘋一樣地長出來,他要拿我的心,似乎也理所應當。秋離鋒利的彎鉤指甲點在我的衣衫上,而後一寸一寸深入。先是我的衣衫,再是我的皮肉。
疼,鑽心的疼。一串串血珠順着他的手指流下來。
一把長劍猛地貫穿秋離的胸膛。長劍力道十足,將秋離整個人釘在身後浮現的木樁上。
我被一股極為猛烈卻又不失溫柔的力量拉着後退了好幾步,而後落入一個人的胸膛當中,懷抱如同四月的妙香海,深邃而溫暖。墨袖銀紋的廣袖如同月下松濤,溫熱的鼻息間還瀰漫著淡淡的碧凈酒的酒香。
“阿九。”
聽見他低聲喚我,我鼻尖一酸,眼眶裏泛出淚水來,顫聲幾不可聞:“舜...蒼...”
“這不是秋離,這是心魔的惑術。”他深眸里蘊着隆冬的寒,就連聲音亦如此,“秋離,他還不敢。”
說著,抱着我的手一松,舜蒼的身影瞬移了過去,極快地拔出插在秋離...不,是尺淵胸膛上的長劍,不過眨眼一瞬,尺淵的臉上裂開一道猙獰的血口。原本秋離的面容完全破碎,此刻的他已完完全全是尺淵了。
緊接着,舜蒼手中的長劍縮短三寸,化為彎刀匕首,匕首穿透尺淵的肩膀,我似乎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尺淵嘶聲裂肺地狂叫着,面目猙獰,赤目里充滿了嗜殺。
舜蒼輕聲說:“本君都不捨得傷她一分,你又算什麼髒東西,也敢碰她?”舜蒼擒住尺淵的右手腕,尺淵手指上還沾着我的血。舜蒼將匕首抽下,反手一劃,尺淵的四根手指被他齊根斬斷。噴濺的鮮血落在舜蒼銀紋袖上,如綻放的紅梅。
“舜蒼!”
“啊——”尺淵狂吼着怒叫着,露出鋒利的獠牙,恨不得將舜蒼生生咬碎拆骨入腹似的。尺淵的臉上青筋凸起,紅紋從背後蔓延至胸膛,然後是整個上半身。他身體裏的力量暴走,從眉間裂出巨大的衝擊波將舜蒼震開。
舜蒼冷着眼退了幾步,手心化出的半月波光將尺淵所有的攻擊擋下。
結界已經被兩股力量扭曲至破碎,重胤臉上全是焦急和擔憂,看見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的尺淵,他大叫道:“尺淵!還不快住手!”
尺淵一看見重胤,就如餓極了的獅子看見美味的羔羊,還是已經烤好撒上孜然的那種烤全羊。他哪裏還顧得舜蒼,張牙舞爪地就往重胤方向撲去。我心生不妙,飛身至重胤面前,展開雀尾扇,扇骨化成劍雨往尺淵面門上衝去。
“尊上手下留情!”重胤大喊。
我的確手下留情了,那些劍雨所指向的皆非致命之處,可手下不留情的人是舜蒼。他的第一劍沒有傷及要害,可這一劍卻穿透尺淵的心臟。頃刻間,傷口從心臟處開始往全身各處蔓延,尺淵的身體開始流着飛光,如同煙花,最終化成漫漫塵埃。
刺入尺淵身上的扇骨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我將手中扇柄一展,扇骨如同劍回鞘紛紛集結在我的手中,而後又成一面雀尾扇。
重胤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切,眼裏佈滿血絲。
從那些塵埃當中飛出一粒明火,圍着我一圈一圈環繞。我化出柳赤銀燭將明火穩定下來,從重重火光中隱約浮現一個“恨”字。我想過是“愛”,也想過是“惡”,可沒想到會是“恨”。
他能恨什麼呢?恨青犀,還是恨白元,還是恨他自己?
我將柳赤銀燭收起來,轉身看向重胤。唇張了又張,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半晌,我開口道:“我...”不及我說完,重胤出聲打斷:“尊上...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請你馬上離開這裏。”
“對不起,我沒想過要殺他...”
“他已經死了。尊上來這裏之前,他還活得好好的。”重胤的眼冷冰冰的,“我以為你是來救他的,所以我才將你帶來見他。如今看來是我錯了。”他的眼睛移到舜蒼的身上:“原來尊上從一開始都沒想讓他活。”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皺着眉將淚水強忍下去。秋離的面容在我腦海中浮現,怎麼都揮之不去。我對重胤深深鞠躬,認真道:“對不起。”
重胤走到尺淵化沙的地方,變出一個小白瓷罐,將地上散落的沙一捧一捧地往裏裝。我知他大概不願再看見我,所以也不敢在這裏多留片刻,我抬腳走向地牢外。
身後的腳步聲不遠不近,我知道舜蒼一直跟着我。小竹林路上,大江東去抱劍來回巡邏,可他們不也沒能攔住舜蒼嗎?
“你們!”我沖他們吼了聲。大江東去連忙過來沖我行禮:“尊上,有何吩咐?”
我沒回頭看,指了指身後,對他們說:“有人跟蹤我,你們幫我攔住他。”
隔着我,大江東去似乎還沒看見我所指的是誰,當即拔劍衝到了我的身後。我還沒走出一步,便聽大江顫聲道:“尊...尊...尊上,我們攔...攔不住...不住帝君。”
東去:“帝帝帝...帝君...你你你你怎麼在這?”
得,千沉給我派了倆結巴。
“阿九。”他說,“你當真如此狠心?甚至不願再見我一面?”
我總以為自己能心平氣和地面對舜蒼,就像面對君禹那樣,可是不行。我緩緩握緊手指,一字一句道:“舜蒼,我欠你的恩,這麼多年也該還清了。你就當行行好,放了我行不行?”
“那時神罰將至,可我還有很多事沒做,我...”舜蒼咬了咬牙,“若我只是想利用你,我絕不會要你。”
他將手中的劍扔到我的腳下,沉聲說:“若你不願再見我,那便將我殺了吧。你我之間若真要論恩情,終歸是我欠了你。”
“你別以為我不捨得殺你!”
操。我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以前綰姬也對赫連成說過這句話,當時我怎麼吐槽來着?但凡說出這句話的人,那是真不捨得殺他。這次真是自打自臉了。
我抿了抿唇:“舜蒼,你知道我下不了手。我跟你不一樣,那時我是真心喜歡你,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阿九...”
“去寧和塔阻止白毛之前我還想過,若你再同我說成親的事,我一定要嫁給你。”我回身,對上他的眼睛,“在**界內,我總以為你會站在我這一邊,直到我看見滿天仙神都迎你回天界,我才知道自己真是錯得離譜。舜蒼,你讓我覺得我這麼多年活得就像個笑話,自以為自己擁有很多,自以為自己能逆天命而行之...我放棄魔尊之位,背棄整個魔族,不顧我父君大業,走遍五湖四海尋找了三千年的碎片,到最後不過是還給天界一個蒼劫帝君...”
我將地上的劍撿起來,這是天帝命人重鑄的秋離劍,握在手中很有分量。我走過去,雙手捧着奉給舜蒼,怎麼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淚,我顫着聲音說:“舜蒼,你我之間的恩怨都是說不清的。以後再見到你,我還會像以前一樣尊你一聲蒼劫帝君,再不會對你不敬,希望帝君念在我曾真心對你的份上——”
我抑了抑聲音,道:“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