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你最後的溫柔(四)
有那麼一段時間,瑟利斯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我還是瑟利斯特嗎?
他困惑地思考着,然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我應該是“吞噬者”。
我擁有橫跨了幾個星系的身軀,我有整個宇宙最先進的科技和最強大的實力,我有吞噬者文明從形成最初到現在的全部記憶,以及所有被吞噬的文明中每一個個體的記憶。
我不是一個人的意志,不是一個星球的意志,甚至不是一個星系的意志,我是整個宇宙的意志化身。
“瑟利斯特”只是我無數記憶中的一部分——比較大的一部分。
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融合像監護者這麼強大的種族。
是的,我不是瑟利斯特,我是吞噬者。
死去的也不是“我”的愛人,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類。
可以說,正是我一手策劃了他的死亡。
因為我從最大的絆腳石監護者那裏,看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它們當中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弱者,只要找到機會將它吞噬,我就可以利用從它身上得到的知識和記憶來對付整個監護者種族。
和監護者這個大敵比起來,人類只不過是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既然監護者為了拯救這群猴子投入了那麼多的資源和精力,我當然沒有必要投入比它們更多的資源來清除這群沒有威脅的猴子。
於是我用節節敗退的表象麻痹了他們,趁機抓到了那個脆弱的監護者在人類當中選定的愛人。
愛人……多麼無聊的遊戲。
也不知道為什麼監護者在情況這麼不利的情況下,還有閑心去研究“情感”這種對戰爭毫無幫助的東西。
對它們而言毫無幫助,不過對我而言倒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我將那個人類巧妙地放了回去,利用植入他思想和記憶深處的瘋狂和陰暗慢慢地吞食着他。
過程雖然是我無法參與的,但是結局將有很大的幾率會如我所預期的那樣,到最後那個人類只會有兩個選擇,要麼殺了瑟利斯特,要麼,殺了他自己。
不論哪個結果,都將對我十分有利。
我成功了,那個人類因為不想殺害對方而選擇了自殺,他的死令那個脆弱的監護者方寸大亂,露出了破綻,我抓住機會吞噬了它。
是的,“我”主導了這一切,也是“我”害死了付雲藍。
那又怎麼樣呢?
瑟利斯特所知道的知識和機密比我預期的還要多,利用從它身上得到的關鍵信息,我至少有了十幾種對付監護者一族的方法。
與即將到來的全面勝利相比,這段屬於“瑟利斯特”的記憶里所帶的那些負面情緒,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感冒,我很快就能把這些毫無意義的悲傷和痛苦拋諸腦後。
我將完成終極的目標,我將成為整個宇宙最終的意志。
只是這個宇宙里,再也不會有付雲藍這個人了。
我可以按我的記憶塑造一百個、一萬個他,但那都不是真正的他。
我害死了他。
他那麼愛我,我卻害死了他。
不對,他愛的是“瑟利斯特”,而“我”是吞噬者。
可是現在還有什麼區別嗎?
是“我”殺死了他。
***
悲傷和自責的情緒像毒藥一般在吞噬者的思維里不斷發酵,這是它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過去,它融合的個體也會帶有一些負面的情緒,但是那都很容易消化,不論曾經有過什麼樣的人生,只要成為了宇宙中最強大的生物的一部分,得到了難以想像的知識、記憶和力量之後,原來的那些小煩惱都會成為過眼雲煙般的存在。
它事先也知道,吞噬一個監護者是有點冒險的行為,監護者的記憶量太龐大,如果說吞掉一個人類對吞噬者的影響就像往大海里倒了一杯墨汁,那麼吞掉一個監護者,就像是往大海里倒了一個青海湖那麼多的毒液,可能會對它的整個思維方式造成難以預料的深遠影響。
不過吞噬者經過反覆計算后得出結論——與收益比起來,這點負面影響是值得的。
吞噬者也以為,吞掉這個最脆弱的監護者,帶來的負面影響小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但這一次,它似乎真的失算了。
情感這種他以為毫無用處的東西,現在正嚴重地影響着他的理智和判斷。
吞噬者不得不調用了大量的精力去抵抗這種負面情緒帶來的可怕影響,但問題比它預計的更嚴重。
它竟然想到了死。
一種強烈的想要自我毀滅的衝動,使得吞噬者的一切機能都陷入了癱瘓。
它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與此同時,正在各自的戰線上與吞噬者的觸手們殊死戰鬥的守護者聯盟成員,也都發現了吞噬者陷入癱瘓的事情,驚喜來得如此突然,幾乎要讓人懷疑是個陰謀。
不用誰去通知,所有的種族都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展開了反擊。
在主腦一團亂的情況下,吞噬者的觸手們毫無抵抗之力地被消滅,一個又一個星球上的吞噬者主機被接連摧毀,戰線以摧枯拉朽之勢向前推進着。
眼下的情況,如果不想坐等滅亡,吞噬者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它必須將屬於“瑟利斯特”的那部分,不論有用沒用的,都徹底從他的意識中刪除掉。
但是任何意識一旦被吞噬者融合之後,想要再單獨摘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份屬於“瑟利斯特”的數據,就像病毒一樣侵染了吞噬者的系統,最後吞噬者不得不刪除了自身超過四分之三的數據,才讓自己的運轉恢復了正常。
無數至關重要的數據都隨之一併被刪除了,吞噬者的科技水平因此倒退了至少幾百年,在陷入癱瘓期間,它那個橫跨了幾個星系的本體更是被守護者聯盟趁機摧毀了相當大的一部分。
恢復正常之後的吞噬者依然是整個宇宙中最強大的存在,並且依然掌握着其它文明無法比擬的資源,它迅速地製造出了更多的觸手,勉強抵擋住了守護者聯盟眾多文明的圍攻,戰況再次陷入了僵持狀態。
但是戰爭的形勢已經徹底改變了,原本優勢十分明顯的吞噬者只怕要花上幾百上千年的時間才能恢復元氣,而勝利的天平首次開始向著守護者聯盟這一方傾斜。
***
許多年前,何霄只是人們眼中性格古怪但是天資聰穎的少年,而重生之前的“瑟利斯特”是他太爺爺的弟弟,一個名叫何玉銘的美國華裔。
他們之間發生過這樣的一段對話。
“你想好了嗎?”何霄問當時的何玉銘,“你的計劃成功率並不高,其中有太多的變數,尤其是其中關於‘情感’的這一部分,情感是我們完全無法掌控的領域,如果失敗了……對你而言,那就是真正的死亡。”
“成功率是不高,但也比沒有好。”何玉銘的話語裏帶着人類的老人特有的平靜,“如果誰都不去犧牲,我們每一個具備獨立意識的生命,不論睿智或愚昧、高貴或平庸,最終都會面臨被吞噬的命運,我這麼做,只是希望能為我們的種族尋求一個存活下去的可能。”
“‘向死求生’嗎……”何霄說,“這也是你從那個人類身上學來的?”
“……算是吧。”何玉銘移開視線看向培養皿中一個漂浮的嬰兒,那是以他愛人的基因培育出來的最後一個克隆體,此刻正無知無覺地沉睡着,渾然不知自己未來將要面對的命運。
***
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回憶,何霄睜開了眼睛,凱斯沒有起伏地說:“收到了母星發來的訊息,是否現在播放?”
“先放一放吧。”何霄看着立體投影上的勢力分佈圖,屬於吞噬者的那部分黑色區域,現在已經縮水了一半多。
“他的計劃成功了。”何霄說,“我應該替他感到高興的,你說是嗎,凱斯?”
不管瑟利斯特是怎麼看待瑪斯的,對於何霄來說,人工智能系統只是何玉銘發明出來的輔助工具而已,這還是他多年以來第一次和“工具”聊天。
“可是您看起來並不高興。”凱斯說,“有什麼我可以幫您的嗎?”
“不……沒什麼。”
何霄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見到人工智能系統的時候,他覺得人工智能系統的運算沒有他自己快,能記憶的東西也沒有他多,好像是個很多餘的東西,但是瑪斯的存在確實為何玉銘的研究省下了許多不必要的精力,看得他也有些想要一個這樣的幫手了。
於是何玉銘按照瑪斯的數據複製了凱斯送給他。
之後不久,也不知道為什麼,何玉銘重設了瑪斯的性格檔案,把瑪斯變成了一個頑皮活躍、廢話連篇的系統。
如今隨着主人的消亡,瑪斯也永遠陷入了靜默,何霄回想了一會兒,問出了一個很有人類風格的問題:“你會想念瑪斯嗎?”
凱斯平淡地回答:“它的相關資料會一直儲存在我的數據庫中。”
“是啊,我們會一直記得。”何霄嘆口氣,站了起來,“除了記住他們的犧牲,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好了,幹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