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皂吏
國子監並不是避風港。
由於無故曠課,葉佐蘭剛回到號舍就接到通傳,命他立刻向學監說明情況。
國子監的規矩不可違逆。沒有辦法,他只能拖着疲憊而傷痛的身體前往繩愆廳。進門之後,看見洪先生端坐在上首。葉佐蘭行過禮,便跪在地上聽候教訓。
洪先生髮問道:“聽說你在麗明堂很受博士好評,幾次旬試都答得不錯。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個可塑之才……可今天又是怎麼一回事?”
葉佐蘭回答:“家裏出了點事,學生一時情急,竟顧不上請假。學生願意接受任何處罰。”
洪夫子並沒有立刻回應,反而起身朝葉佐蘭走來。
葉佐蘭還穿着在家時的衣袍,前襟和衣袖都殘留着乾涸的血液。洪先生雖然年老卻不眼花,只看了兩眼就皺起了眉頭。
“捲起袖子來。”
葉佐蘭不敢忤逆,於是將袖管擼起,露出兩條上下青紫色的胳膊。
洪先生微微一愣,但還是什麼都沒有問,只是馬上就讓葉佐蘭跟着自己前往病坊。
托洪先生的福,時隔一日之後,葉佐蘭身上各處的傷痕終於得到了清理和治療。而病坊里的醫工們也說,葉佐蘭已經成了國子監里最眼熟的學生。
關於曠課的懲罰很快就傳達了下來——葉佐蘭被判禁足三日,閉門思過。他知道這是洪先生變着法子讓他靜養,心裏頭又感激又難過。
從這天開始,生活似乎再度恢復了平靜。並沒有人追問他受傷的原因,而葉家也沒有任何人找上門來,甚至就連平日裏跟着葉佐蘭的那個小廝,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也是葉佐蘭第一次真正的獨自生活,所幸並沒有太多的不便之處。正相反,獨處能夠讓他安靜地思考這段時間以來,所發生的種種遭遇。
除此之外,葉佐蘭還做了另外一件事——在床邊挖了一個地坑,將裝有唐瑞郎全部書信的那個木箱子埋了進去。
這樣就算有朝一日,父親氣勢洶洶地過來搜查,也必定是一無所獲。
第四天,禁足令解除,葉佐蘭還和以前一樣回到麗明堂去念書。然而就在這天的下午,卻有一個令他萬萬想不到的人跑進了國子監。
利川堂,是國子監西門邊上的一處小院落,專門提供給學生們會晤外界的訪客。葉佐蘭還是第一次到利川堂來,而指名找他的人,此刻就與他對面而坐。
從身形上來看,這應該是一個稍稍比他年長一些的少年,穿着最最尋常的粗布衣袍,頭上戴着一頂尖錐紗帽,即便是到了室內都沒有摘下來。
雖然看不清楚長相,但是葉佐蘭卻立刻覺得他有點眼熟。
見到佐蘭,少年也沒有取下紗帽,反而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葉佐蘭的手腕。
“爹爹好像出事了!”
“……月珊?!”
葉佐蘭吃了一驚,這才聽出是姐姐的聲音:“你、你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噓!”葉月珊立即示意他噤聲,然後才悄聲道:“是娘讓我過來的,這個消息,她不放心讓僕役來傳……”
事情,還要從四天前,葉佐蘭走後開始說起。
當天下午,葉鍇全返回家中,發現葉佐蘭已經逃走,自然是大發雷霆。然而一方面是母女二人的發誓擔保,另一方面則顧慮着不敢將事端鬧進國子監裏面去,他最終沒有再找葉佐蘭的麻煩。
關於彈劾唐權這件事,母親也試圖勸說葉鍇全放棄。然而他卻如同鬼迷心竅一般,根本聽不進任何的聲音,只是一遍一遍地修改着草擬的文章,生怕哪裏出了紕漏。
正式的彈劾奏章應該是前天呈到三司使院裏頭去的。而昨天父親出門早朝,此後就再沒有回來過。
“雖然這段時間,他在都水監里過夜也算是常事,但第二天早晨必然是會回來的。娘擔心可能會有什麼變故,因此才來叫你回家,大家商量有沒有什麼主意。”
葉月珊的這番訴說,頓時讓葉佐蘭緊張起來,他勉強定了定神,讓姐姐暫時留在利川堂里等待,自己則立刻去向洪先生請假。
面對葉佐蘭突然的狀況,洪先生依舊沒有細問便點頭同意。
葉佐蘭離開繩愆廳,腳步如飛,只想着與姐姐一同趕回家中。一不留神,卻差點兒在走廊轉角處,與一名逆向而行的學生撞了滿懷。
葉佐蘭急忙想要道歉,一抬頭才發現來人正是陳志先。
這個前任都水使者之子,卻彷彿完全無視了葉佐蘭的存在,只是微微地倒退了一步,就繼續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
這是怎麼了?
葉佐蘭正覺得奇怪,卻又見陳志先微微放慢腳步,回過頭來吐出一句警告——
“離開國子監……快走!”
這句低語,為葉佐蘭本就緊張的心臟又綳上了一根弓弦。
然而時間緊迫,他唯有重新回到利川堂和葉月珊匯合,姐弟二人再直奔崇仁坊而去。
現在是申時初刻,務本坊與崇仁坊之間的春明門東大街上,原本應該車馬喧囂、熱鬧無比。然而此時,葉佐蘭卻幾乎看不見什麼行人。
人都到哪裏去了?
雖然心下疑惑,但這畢竟與己無關。姐弟二人一路小跑,很快就看見了崇仁坊的西門。
他們家的新宅就在西門南側的正數第二戶。庭院裏有一個大柏樹,因此很遠就能夠看得見。
然而直到跑進坊門之後,葉佐蘭才愕然發現:此刻比大柏樹更醒目的,卻是“人”。
好多好多的人,將崇仁坊的西門堵了個水泄不通。他們面目陌生、神態各異,而唯一共同之處,就是全都面朝東方,伸長了脖頸,好像在眺望着什麼。
出什麼事了?!
葉佐蘭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臟。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他幾乎已經確信——這些看熱鬧的人,全都是衝著他們葉家而來。
“我去前面看看,你且找個地方躲避,別讓任何人瞧見你的模樣。”
葉佐蘭如此叮囑葉月珊,然後獨自一人朝前擠去。
新宅的對面是一處旗亭,門前有一個落了單的抱鼓石墩子。葉佐蘭知道自己個子矮小,於是咬着牙擠了過去,爬上石墩,朝着北面眺望。
他這一看,差點嚇得丟了三魂七魄!
只見一大群黑衣黑帽的刑部吏卒,腰間佩刀寒光凜凜,將新宅的大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又有來來往往的雜役,正將一箱一箱、一件一件的器物從正門搬出來,放到烏棚馬車上。
這是準備做什麼?!
葉佐蘭的眼皮一陣突跳,冷不丁地聽見邊上有人嘆氣道:“這葉家老爺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才剛搬過來,就被官府給抄了家。”
抄家?!
葉佐蘭雙腿一軟,差一點兒從抱鼓石上跌落下來。
搬運物品的雜役彷彿螞蟻似的,源源不斷。突然間,大門裏又響起一聲兇惡的吼聲。
“走!”
緊接着從門裏面走出來的人,頓時讓葉佐蘭呼吸一窒,繼而手腳冰涼。
是娘親!
雖然她頭戴紗帽遮住了面容,但是天底下又有哪一個兒子認不出母親的輪廓?葉佐蘭睜大了雙眼——他看見娘親雖被兩個吏卒左右挾制着,卻依舊從容不迫,緩緩邁出了門檻,也登上了一駕烏棚馬車。
這一刻,堵在門口圍觀的人全都安靜了,而葉佐蘭則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娘親這是怎麼了?她要被帶到哪裏去?又會被怎麼樣?
巨大的疑惑、對母親的依戀,如同一雙大手拉着葉佐蘭,要他朝烏棚馬車走去。
然而圍觀的人群卻如同潮水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將他推搡回到原地。
很快,他的耳邊傳來了馬匹嘶鳴、車轍滾動、官差喝道……以及人群再度嘈雜起來的喧囂聲。
而這一切,又粗暴地混合了起來,吞沒了葉佐蘭悲哀驚怖的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