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庄生曉夢
若是上蒼能夠賜給陸幽一次選擇的機會,那他寧願,讓這幾年來的驚濤駭浪,全都變成國子監案頭上的一場庄生曉夢。<>
只可惜,一切無法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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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雍講學之後一連兩三日,詔京頭頂的天像是捅破了一個窟窿,不停地落着雨水。
西南的戰況依舊杳無音訊,只是周邊的軍鎮陸續傳來消息,有從前線附近逃難來的村民,說鬼戎與叛軍圍攻吳聲城多日,卻始終久攻不下。
久攻不下——這竟然是一片靜默難耐之中,唯一最好的消息。
這幾日陸幽日思夜想,全都是瑞郎的影子。以至於茶飯不思,整個人竟然有了形銷骨立的先兆。
這天退朝後,他照例在御書房內陪着景徽帝批閱奏章。屋外雨聲淅瀝,反而倒襯得偌大的花園裏一片死寂。
似乎並沒有過去多久,趙暻突然擱下筆,抬起頭來看着他。
“你過來。”
陸幽不知他要做甚,卻還是依言走到趙暻面前,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
“再近一些。”趙暻還不滿足:“朕是老虎還是豺狼,有這麼可怕嗎?”
陸幽唯有再近半步,忽然被趙暻一把扯住了胳膊,強迫着俯下身來。
“是因為最近宮中的伙食不好,還是朕多心了——愛卿看上去好像消瘦不少啊。”
“讓皇上擔心了,微臣一切都好。”
趙暻畢竟是帝王,陸幽掙脫不了,也就只能在他面前半跪下來。
趙暻得寸進尺,順勢抬起他的下巴,用拇指摸索着他的嘴唇。
“你看你,連嘴唇都沒什麼血色。一會兒到朕寢宮來,朕命太醫局的人給你開點兒益氣養生的補藥。”
“多謝皇上,微臣怎敢勞動太醫。一會兒回去內侍省,微臣就去讓奚官局的醫官……”
“嗌,愛卿如此消瘦,朕看着實在心疼。你若是覺得不妥,那就乖乖當朕的人。朕疼惜你,自然也就名正言順了。”
趙暻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陸幽若是再不明白,也未免太過遲鈍。雖然不願得罪當今天子,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扭頭避開騷擾。
“請皇上恕罪,皇上的恩寵……微臣恐怕是無福消受。”
趙暻聞言,嘴角的笑容漸漸地淡了。
“別裝了,朕知道你與那唐瑞郎是什麼關係,朕有哪點兒比不上他?”
他俯視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陸幽,目光逐漸陰冷下來。
“俗話說得好,良禽擇木而棲。現如今你的唐瑞郎人在西南生死未卜,你難道就不考慮……換個新的、更可靠的靠山?”
趙暻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陸幽再隱瞞也是無用。他深吸一口氣,居然抬起頭來與趙暻對視。
“皇上明鑒。微臣與瑞郎相知多年,彼此情真意切。誠然,瑞郎貴為皇親國戚,可我與他素來都是意氣相投,並無半點依賴仗勢之意……現如今瑞郎身處險境。微臣的確食不下咽,夜不安寢。懇請皇上體恤,莫要戲弄微臣了。”
“戲弄?”
趙暻的手,滑過陸幽的臉頰,從他的鬢邊挑出一縷青絲繞在指尖,忽然用力一扯:“那唐瑞郎滿口的甜言蜜語,莫非你也當他是戲弄不成?”
陸幽勉強笑道:“皇上莫要再拿微臣尋開心了。”
這個敷衍顯然不能讓趙暻滿意,他愈發加大了拉扯的力度:“如果有朝一日,朕定要你在朕與他、國與家之間做出個選擇,你該怎麼辦?”
陸幽微微吃痛,卻是動容道:“微臣忠於大寧,而瑞郎亦忠於大寧。微臣選擇了國……也等於是選擇了家。”
“……”
趙暻緊扯着陸幽鬢髮的手,一下子又鬆開了。
“是朕失態了。”
如今的九五之尊,瞬間又恢復了往日裏玩世不恭的模樣。
“朕只是見到愛卿這幾日悶悶不樂的,想要逗你玩玩兒。如此看來,愛卿與瑞郎真可以算得上是情比金堅,倒是讓朕好生羨慕。不如待他凱旋歸來,由朕做主,為你們兩人辦一場好事,你說如何?”
陸幽一聽,頓時又要推拒。恰在這個時候,細雨霏霏的御書房外終於又傳來了不知是誰的腳步聲。
過不了一會兒,就聽見站在門外的宦官通報道:“兵部尚書張訣明攜西南戰報求見!”
瑞郎有消息了?!
陸幽的一顆心,頓時又高懸到了嗓子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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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這份戰報正是從討伐鬼戎的寧朝大軍之中發出的。只不過,當起草戰報之時,唐瑞郎早已不在吳聲城中。
甘珠嶺敗退,果然是鬼戎與叛軍合謀共演的一出好戲。也正因此,吳聲城內內原本囤積的糧草,事先早已轉運一空。
眼看着城內糧絕,若想求生,恐怕也就只有突圍。
有關突圍之事,戰報上寫得簡略。可當時的慘烈艱險卻不難想見。事實上,即便戰報已至,依舊有很多人抱持着懷疑的態度。
陸幽也親眼閱讀了這份戰報。上面寫道,這次的成功突襲乃是受到了一支從東邊來的兵力援助。
然而推斷起來,詔京第二次派出去的援兵那時尚未抵達,這支援軍又究竟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姑且放下這細微的疑惑——自打這天之後,中斷了許久的戰報再度恢復通暢。
彷彿是應了“否極泰來”這句俗語,衝出吳聲城后的大軍並分兩路,遁入西南邊陲重巒疊嶂、參差環繞的崇山峻岭之中。又過數日,不僅成功地躲避了鬼戎的追擊,更硬是在叛軍居高臨下的監視之下,借道絕壁天塹繞過漢眉城,成功與後方援軍匯合。
這一下,便如同龍歸滄海、虎入山林。
重新集結的大軍,經過短暫休整,迅速復仇反撲,直取漢眉城、斬殺城內叛亂諸將。整頓妥當之後,再與鬼戎交戰於吳聲城外三里坡。
西戎鬼狄乃是蠻邦小國,若論武力與運籌自然不如大寧;之所以逞一時之能,靠得無非是詭詐之道與山林險峻。現如今與大寧軍隊正面交鋒於一馬平川之地,自然敗下陣來。
經此一役,大寧軍隊斬殺鬼戎大將昆彌烏,收復吳聲城,再乘勝取吉節城,斬殺鬼戎守城大將,更擒獲了躲藏於城中的蕭友乾次子及其家眷。
捷報頻傳,朝野振奮。大寧朝的軍隊銳不可當,旋即收復所有失地,並重新將鬼戎軍隊打回陰河上游。西戎鬼狄之大鬼主不得不出面乞和,雙方重新立定契約,並刻碑留書於陰河之畔。
又三日,唐瑞郎傳令三軍,班師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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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郎活着。
他不僅活着,而且還大破鬼戎。
何至於此,他馬上就要回到詔京來了!
一個接着一個的喜訊,激蕩着陸幽的頭腦。彷彿他此生從未經歷過如此激動與狂喜的體驗。
若是沒有宮中和朝堂之上的那些“俗務”牽挂於心,他竟恨不得能夠跨上日行千里的駿馬,往西奔去,將那位寧朝的大英雄親自迎接回來。
可惜他畢竟不能這樣做。
好在此刻,等待彷彿也是一種帶着甜蜜的煎熬。
在日復一日的翹首以盼之中,陸幽終於迎來了軍隊抵達京城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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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數日的陰雨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是一年的仲春時節,牡丹錦簇、李杏爭芳,抑鬱了數月的盎然春意,彷彿都在這幾天裏肆意地煥發了出來。
大軍西歸的當日,陸幽原本應該留在宮中籌備晚上的洗塵宴席。可是他卻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換上一身樸素衣着,溜出宮去,騎着一匹快馬趕往城南的明德門。
出得宮城,只見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全都是等着迎候王師的百姓。里坊內外張燈結綵,甚至還有機敏的酒家沿途搭起了一些彩架、彩棚,方便眾人坐在高處觀看,順便出售些酒水。
陸幽好不容易趕到明德門樓前,只見這裏愈發是人山人海,幾無立錐之地。他來得已算是遲了,站在後頭壓根兒沒有辦法看清楚前面的動靜。
正懊惱間,就有搭彩棚的酒傢伙計過來搭訕。他便掏了點兒碎銀,跟着夥計登上了彩棚。
高處的視野果然比下面開闊許多,還有竹椅可供歇腳。然而陸幽僅僅只休息一會會兒,就聽見城門那邊有潮水一般的呼喊聲響了過來。
聲音很快就傳到了彩棚下面,幾乎所有人都在重複着同樣的兩個字——
“來了”、“來了!”
陸幽趕緊起身,憑欄眺望。
果然,視線穿過漆黑高大的明德門甬道,可以隱約望見城外已是旌旗招展,還有鎧甲反射着點點日光。
近了、更近了!
大軍通過門樓甬道的那一刻,馬蹄聲、步伐聲,迴響震蕩。陸幽的心臟頓時也跟着激烈跳動起來!
他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見和煦的春光照亮了緩緩走出明德門的隊伍。
星旗電戟,鐵馬金戈。雖然僕僕風塵,卻難掩英雄本色!
並不需要太過仔細的尋找,陸幽一眼就看見了唐瑞郎——身為行軍大總管的他,就騎行於招展的旌旗之後。
只見他身着明光銀鎧,猩紅披風,腰佩長劍,胯下高頭大馬。端得是好一個英姿颯爽、器宇軒昂。
見了主帥,四下里頓時投花擲果,好一片歡聲雷動。唐瑞郎亦徐徐向著周圍的人群揮手致意。
彩棚之中頓時又上來了一二十號人,瞬間擁擠不堪。陸幽卻也不惱,他的雙手扒緊了竹欄,近乎於貪婪地眺望着,內心湧出好一股驕傲。
這就是他的瑞郎,是他此生唯一攜手共度之人!
不知不覺間,這些日子的忐忑與思念,全都在身體裏衝突回蕩着,令他暈乎乎頭重腳輕,急於尋找一個出口宣洩。
於是儘管明知瑞郎無法聽見,可陸幽依舊放聲大喊。
“唐!瑞!郎——!!!”
他的聲音,毫無意外地混入到潮水一般的歡呼聲里,瞬間痕迹不留。
可誰知唐瑞郎竟然轉過頭來,一下子就對上了陸幽的目光!
突然間,陸幽的耳朵里沒有了聲音,天地間霎時完全靜默下來。
他知道自己正在傻傻地笑着,卻也聽不見自己的笑聲,彷彿這個世界狹窄得只容得下唐瑞郎的這一回眸。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遠得不足以傳遞任何實質性的訊息,可唐瑞郎還是摘下了鎧甲頭盔,展示着他絲毫不比陸幽含蓄的燦爛笑容!
多日不見,西南高原的烈日讓他變得黝黑,臉龐也愈發瘦削而輪廓分明。可那雙琥珀色眼眸卻明亮依舊——甚至更加神采奕奕。
陸幽着迷地沉溺在唐瑞郎火熱的視線之中,可是突然之間,他嘴角的笑容凝滯住了。
就在擁擠不堪的彩棚里,就在緊挨着他的地方,突然間發生了一件事——
有個人,將一柄尖刀捅進了他的後背!
劇痛如洪水一般襲來,陸幽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第二刀又捅了過來!
他忍痛躲避,而周遭的人也覺察到了這邊的異樣,人群騷動,驚叫推搡。
那兇徒竟還想繼續行兇,陸幽咬牙將他推開,忽然間身體失去平衡,竟翻出彩棚二層低矮的扶欄,落到了地面的人潮之中!
劇痛和震蕩同時襲來,讓陸幽毫無招架之力。
意識消失得實在太過迅速,以至於他並沒有聽見,從遠處的道路中央傳過來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陸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第幾次做夢,夢見那座起火的宮殿。
這一次的夢中,他站在東海池上的小船之內,看着熊熊燃燒的紫宸宮。內心裏再無半分驚愕與彷徨。
他記得在佛經里,人世間就好比是一座起火的宅院。而芸芸眾生,則是置身於火宅之中、無法脫困的幼童。
唯有佛法方能熄滅業火,引導亡者進入清凈、出世的極樂世界。在那樣的極樂之中,無君無臣、無父無子,一切世俗的權柄全都將化作灰燼。
而反觀之,象徵著皇權父尊的紫宸宮,則正是一座永不會熄滅的火宅,永生永世熾烈燃燒着。
如同地獄,卻又有無數人甘之如飴。
於火中毀滅,亦在火中永恆……
帶着一絲惆悵與釋然,陸幽睜開了眼睛。
眼前有亮光,應該是白晝。視線聚焦之後,他首先看見的是朝向兩側分開的天青色帷帳。緊接着的就是倚靠在床邊、抱臂打着瞌睡的唐瑞郎。
時隔月余未見,邊陲的鐵馬金戈,洗褪了唐瑞郎身上最後的一絲稚氣。眼前的男人顯得黝黑且精壯了許多。
再仔細觀察,在他的右側臉頰上竟還多出了一道寸余長疤痕,血痂尚未脫落。再往上一點兒就是右眼,可想而知這一趟西南之行的萬分驚險。
陸幽見到了瑞郎,心中無比歡喜,卻又心疼地想要去撫瑞郎臉上的疤痕。然而剛一抬手,就牽動了後背火辣辣的疼痛。
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身旁的唐瑞郎頓時警醒地睜開雙眼。
“佐蘭!”
瑞郎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你已經昏迷了整整三天!現在感覺怎麼樣?”
陸幽渾身乏力,想坐卻坐不起來,唯有微微搖頭:“我……沒事,只是有點渴。”
“你稍等。”
唐瑞郎轉頭就去取來一盞茶水,想要扶着陸幽飲用。
然而茶盞的口平且寬,再加上陸幽有傷在身、做不了太大的動作。唐瑞郎試了兩次,都有茶水從嘴角邊上溢出,沾濕了被褥。第三次,他便乾脆自己喝了一口,低頭哺了過去。
陸幽動彈不得,也只有乖乖地接了。如此往複五六次有餘,口渴倒是不覺得了,頭卻比剛才更暈,嘴唇也腫得發亮。
他緩了一緩,先前的那些事慢慢浮上心頭,他正想再說些什麼,唐瑞郎突然將茶盞一擱,握住了他的手。
“我真要嚇死了!你不知道,看見你從彩棚上跌下來的那一刻,我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快變冷了……我跟鬼戎打仗,被他們困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沒覺得那麼害怕過!”
陸幽卻笑道:“你只驚嚇了一刻,我可是為你擔驚受怕了月余。叫你也嘗嘗這樣的滋味,也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緩了一緩,又問:“刺傷我的人是誰?”
唐瑞郎道:“昨天上午人已經抓住了,可惜是死的。此刻屍體正綁在城門樓上鞭屍。據說還是蕭家餘孽。”
“蕭家人?”陸幽若有所思,“蕭家人會知道我在那個地方?”
“我也覺得蹊蹺。”唐瑞郎壓低了聲音,“我懷疑主使者是趙暻,想要借刀殺人。所幸這次他並未得手,況且我也得勝歸來,輿論、兵權種種都在我們這邊。相信他暫時會偃旗息鼓,靜待下一次動手的時機。”
“……”
陸幽立刻回想起前些天御書房裏發生的事,頓時一陣脊背生寒。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不久之前調侃唐瑞郎的話,居然在自己身上應驗了。
該怎麼辦?他喃喃自語。
並不是畏懼,也不是迷茫——陸幽清楚內心深處最為真實的想法,只是礙於所謂禮義廉恥的儒道禮教,始終無法去正視。
可是從這一刻開始,他明白自己必須面對。為了月珊姐姐,為了瑞郎,也是為了自己。
“熒惑主兵戈,犯炎天輿鬼,則西南之地戰亂叢生。我身如彗星,重歸中天紫宸,則……”
他突然徹底領悟了多年以前入宮的那一天,厲紅蕖在馬車上對他說出的那兩句話。
“瑞郎。”
他忍痛伸出手,與唐瑞郎十指交握:“無論發生什麼事,你是不是都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如雲追月,如影隨形。”
唐瑞郎深情回應,亦緊握住他的手:“雖然不能同年同日而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而死,死後同塵與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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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元平初年,大寧景徽帝在位的第一年。
仲春時節,黃門侍郎唐瑞郎西討鬼戎,立下赫赫戰功。景徽帝賞其黃金百斤,珍珠美玉無數,贈金印紫袍。
又有內侍少監陸幽,遇刺於城南明德門內,所幸並無性命無虞。內飛龍衛追查兇徒,詔京城閉門三日。
五月初一,淑妃葉月珊早產誕下麟兒,賜名為“炎”。
五月廿七,廢太子昀失蹤於流放途中,不知所蹤。
六月初三,槐安、雁州、清城等多地巡按御史慘遭截殺。朝廷震怒,派兵追剿兇徒,數萬人淪為刀下冤鬼。
六月十七,藥王院進獻新補藥方於御前。
炎夏。開明坊的葯園之內,有遠客,自雲夢沼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