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請纓
蠻邦鬼戎,踞西南之險,隔雲夢大沼與大寧對峙已百年有餘。
惠明帝在位期間,曾經委任安樂王**星以“西討元帥”,大勝鬼戎於雲夢沼。至此之後,鬼戎退守大沼五百裡外的陰河源,表面上遣使請和,暗地裏卻依舊寇盜不止。
時至今日,景徽帝即位不久,大興詔獄,大寧上下形勢緊張。鬼戎選在此時發難,倒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現如今,鬼戎已連取漢眉、吳聲和吉節三座邊境城池,正在雲夢沼以西幾十里處的甘珠嶺上與守軍僵持。
消息以八百里急報傳入詔京,朝野震動,兵部奏請出兵討伐,而新的問題也就隨之產生了。
“鬼戎地處西南,與大寧劍南道毗鄰。劍南道總共十座折衝府,有六座置於唐家與內侍的權柄之下;餘下的一些,也曾為蕭家所籠絡。我若是趙暻,必然委派自己的親信前往督軍。如此一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調集、收繳兵權。待到戰事結束,則西南軍權必定悉數收歸於趙暻囊中。”
陸幽補充道:“而且此刻秋公正在邊境一帶尋找安樂王的行蹤,戎澤也在天吳宮中。我擔心,此役如果不取勝,恐怕會有後患無窮。”
“的確如此。”
唐瑞郎順着他的思路,考慮到了更為可怖的可能:“……戰爭將帶來極大的混亂,在這巨大的混亂之中,發生任何事都不值得奇怪。或許趙暻正期待着這樣的一場混亂,好讓他趁亂做出一些在詔京城中無法做到的事。”
“此事不容樂觀。”陸幽越想越覺得蹊蹺,“出征的人選,究竟會如何安排?”
然而唐瑞郎卻道:“我倒覺得這是一個契機。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難得遇到邊疆戰事。若我們能夠大破鬼戎、贏得萬民擁戴,成為安樂王一般的英雄。到那時候,趙暻就算想要對付我們,也必然投鼠忌器,有所顧慮。”
陸幽聞言一愣:“莫非,你是想——”
“沒錯。”唐瑞郎正色道:“我想主動請纓,去打這場仗。”
陸幽依舊回不過身來:“你說真的?”
“千真萬確。”
“……”陸幽終於“噌”地一下站起來:“我不許!”
唐瑞郎打趣道:“你莫非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誰知陸幽竟然點頭:“你並沒有帶兵打仗的經驗!”
“那又如何?軍神也並非與生俱來。霍去病十七歲抗擊匈奴;孫仲謀十八歲坐斷東南。我雖是文官,但熟讀兵法武經。論韜略,又何曾落人下乘?況且我也自幼師從天吳宮,論及拳腳功夫也未必會輸給紫宸內衛,完全有能力自保!所有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平心而論,我唐瑞郎有哪一點當不起這個大任?”
“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幽急於打斷瑞郎:“你反過來想想——也許趙暻也正在期待着你出征。他不是與那些鬼戎巫醫有聯繫嗎?也許他暗中早就和鬼戎王族達成了默契,所謂的征戰只是一場圈套,他會暗中設計故意讓你死於沙場……那樣鬼戎得到西南的土地,而趙暻則剷除了異己!”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唐瑞郎以一句俗語搪塞過去:“說實話,鬼戎此番進犯,恐怕還帶有些試探之意。若不及時還以顏色,只怕被蠻夷小國欺上頭來,更惹得四鄰覬覦、海內生波……則悔之晚矣!”
陸幽卻依舊固執道:“就不能換個別的人選嗎?我看內飛龍衛將軍吳徹就可以。”
“……你相信吳徹,難道就不相信我?”
唐瑞郎口乾舌燥,乾脆放棄勸說,反問陸幽:“佐蘭,你說實話。不願我去,是不是捨不得我?”
陸幽張了張嘴,但還是將彆扭的話咽了回去,然後用力把頭一點。
唐瑞郎溫柔一笑,隨即輕輕摟住陸幽肩頭。
“佐蘭,還記得當初在國子監里的那些日子嗎?我們說過很多很多的事,還提起過以後的夢想。你說你要做一個和你爹一樣的好官。而我,我說過什麼?”
“你說……”
陸幽的視線,彷彿穿過面前的人,看向了極為遙遠的方向。
“你說,自己恨不得不能生在太.祖太宗手中,東征西伐,做個元勛功臣,令八荒來服,四海無波。”
“是啊,八荒來服、四海無波。很厲害是不是?”
唐瑞郎重複這八個字,嘴角浮現出一抹苦笑。
“可如今,我卻不得不淪陷在這與帝王互相猜忌的內耗之中,這黃門侍郎當得真是索然無味。所以我還是要去,為了戎澤、為了秋公和南君,為了唐家,更為你和我自己。對不起,佐蘭……這一次,我恐怕要任性而為了。”
陸幽知道自己說不過唐瑞郎,可是心裏頭依舊有一千萬個不願意。他怔忡了一會兒,忽然抬頭道:“你要去,我跟你去!”
唐瑞郎笑着把手移上去捧住他的臉:“你傻啊?你我都走了,還有誰坐鎮在詔京城裏?誰來保護你我的姐姐,誰來監視趙暻的一舉一動?”
“……”
陸幽悶不吭聲,心裏卻已經是惱極了。他用力打開唐瑞郎的手,發出清脆的一聲,然後自顧自地起身,走出到麗藻堂外。
驟然清冷下來的室內,只留下唐瑞郎一人,驚愕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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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些時候,唐瑞郎覲見了景徽帝,闡明自己願意領兵前往平番的意圖。
對於唐瑞郎的主動請纓,趙暻起初沒有同意,甚至還搬出“唐家不可絕後”的說法來作為搪塞。然而中途門下侍中江啟光聞訊趕來,私語幾句之後,趙暻的態度卻又有了截然變化。
黃門侍郎唐瑞郎,是日便被委任以行軍大總管之職,與左領軍大將軍、右武衛大將軍,調集步騎前往雲夢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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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唐瑞郎往勝業坊的家中,將出征的決定告知與父親唐權,卻向母親隱瞞,只說自己要出京辦事月余。
交代完要事,趕在宵禁的鼓聲響起之前,他再度出門,趁着月色重新趕往開明坊的葯園。
陳眉兒兄妹將他迎入門內,也沒說幾句話,他便徑直往書房走去。
房內亮着燈燭,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人,正在燈下看書。
唐瑞郎並沒有立刻走過去,而是一直安靜地站在門口。最後還是陸幽主動抬起頭來看着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唐瑞郎卻道:“是你知道我一定會來。”
陸幽不與他逞口舌之能,徑直問道:“什麼時候出發。”
“明日午時,餞行之後就走。此刻特使已經啟程,先往西南各軍鎮增調兵力與糧草。待我等率輕騎趕赴雲夢沼,一鼓作氣,大破鬼戎。”
“……”
陸幽聞言不語,將手上書卷一擱,眉間隱隱有憂慮之色。
唐瑞郎這才兩三步走到他身旁:“怎麼,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陸幽嗤他:“生氣有用?我生氣,你就不去了?”
“沒用。”唐瑞郎摟住他的腰,貼着他的後背,“可我會心疼。”
“要是真心疼,你就不會去了。”
陸幽輕聲嘆息,難得乖順地靠着唐瑞郎,任由他示好。
兩人便如此溫存了一陣子,陸幽微紅着臉將唐瑞郎推開一點,囁嚅道:“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也攔不住你。但是你一定要旗開得勝,不要讓那些人看你的笑話。”
“與我同行的人都是經驗豐富、驍勇善戰的武將。我會與他們仔細謀划,步步為營。”唐瑞郎繼續啄着他的臉頰,“你且放寬了心。安待我凱旋歸來。”
陸幽彆扭道:“我不放心,你要是敢賴在那種鬼地方不回來,我就帶着內飛龍衛去找你。”
唐瑞郎撫着他的鬢髮,在他頭頂上落下輕輕的吻:“就算今後我們共度的人生還有很長,可我也捨不得浪費一分一毫。更何況,白頭髮的有戚雲初一個人就夠了。我不希望看見你因為我而煎熬,弄得霜雪滿頭。”
“……又是油嘴滑舌。”
陸幽嘟囔了一句,又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這個,你拿着。”
“錦囊妙計?”
唐瑞郎一邊打趣,一邊將錦囊打開。發現裏面圓鼓鼓的,放得竟然是那枚琥珀蘭珠。
陸幽道:“我還沒和你說起過這枚珠子的來歷。包裹在裏頭的那朵紫蘭,是我出生之日,順着水流從宮裏飄進我家中的。可是後來進了宮,我四處留意觀察過,宮內並沒有一模一樣的紫色蘭花……後來,我拿着珠子請教過秋公,他倒是彷彿認得,卻也只說了‘天意命定’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這已經是我最最寶貴的唯一一樣東西了,你可千萬不要弄丟。”
“我一定會小心貼身保管。”
唐瑞郎點頭,小心翼翼地將琥珀蘭珠捧在掌心裏端詳。
陸幽忽然覺得唐瑞郎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與包裹着紫蘭的那層琥珀竟是一樣的柔和、一樣的溫暖。
雖然他依舊不知戚雲初所謂的“天意命定”究竟是什麼意思,但至少,此刻的他彷彿也有了自己的感悟。
唐瑞郎看了又看,依依不捨地將琥珀珠子貼身收藏起來。
“你給了我如此珍貴的一樣寶貝,可我卻沒什麼能夠與之匹配的來回贈給你。以前那天吳宮的信物,雖然是我的寶貝,但是深究起來終歸還是安樂王的東西……我思來想去,能夠送你的,也就只有三萬兩千兩黃金了。”
“三萬兩千兩,黃金?”陸幽懵然不解。
“一個時辰有八刻,**一刻值千金。你說,是不是三萬兩千兩黃金?走,跟我去取。”
唐瑞郎卻突然伸手將陸幽一把攬住了,用力抱了起來。
“今天晚上,我一定伺候得大人舒舒服服,欲死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