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懸崖勒馬
御史台彈劾的理由是:趙澄涉嫌授意手下人私自買賣度牒。<>
按照大寧的律例,但凡道士僧人領取了度牒之後,不僅可以免除徭役、賦稅,還能按月領取一定的月錢。寺觀名下有田產房舍,更享受着富賈貴胄施捨的錢財。本應清苦的日子過得竟比尋常人家還要舒適。
因此,不少好吃懶做之輩便捐錢獲得度牒,混入寺觀之中。更有甚者,以花錢買來的空度牒填充出根本就並不存在的“假寺”,並以此來騙取田產。
根據御史台的彈劾文書,趙澄手下人總共私販度牒百餘人。景徽帝很快就做出了批複:將皇叔打入禁苑詔獄,待核實之後再做處置。
消息一出,朝野震驚。以往一直保持着緘默的不少朝臣,紛紛上書為皇叔討保。
也有人說,一張度牒賣做十貫銅錢。一百份度牒就值一千貫銅錢,摺合白銀千兩或者黃金百兩。趙澄貴為宗室貴胄,光是過去一年中受到惠明帝的賞賜,單說黃金便有五百斤。況且這販賣度牒的錢,能有多少進貢給了他還不一定。
又有人私底下說,其實趙澄壓根就不知道這私販度牒的事。御史台只不過是隨便找了一個由頭,要將趙澄拉下馬而已。
至於御史台為什麼要這樣做——有人說,趙澄同情並且維護着廢太子的餘黨,暗中施以金援、提供庇護所。這才是他真正被彈劾告訐的原因。
就連唐瑞郎也早已看穿了這一切。
“御史台只是傀儡,真正站在它背後的是江啟光和趙暻。趙暻憋了這麼久,終於等不及想要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了。”
趙暻,這位才剛登基不久的景徽皇帝,已然抖落身為太子時的一團和氣,露出了犀利的爪牙——這在陸幽的意料之中,卻又快得有些出乎意料。
眾臣的上書,畢竟還是沒能讓趙暻收回成命。而當趙澄被押送往禁苑詔獄的同時,一些來自大寧各州府的“異樣聲音”也如同雨後春筍一般,開始飄進了詔京城中。
京城御史台遣出的巡按御史們,不停地遊走於各州各縣。他們大肆搜羅種種切實、甚或不切實際的消息,曲法順情、羅織罪名,海捕人犯。
有劍南道戎州落地舉子樊瑞等十人,於酒肆之內宣揚異說、詬誶朝廷。則酒肆內一干人眾全部緝拿下獄,更牽連其父母兄弟者數千人,戎州大牢一時人滿為患。
又有隴右道甘州刺史鄭精牘有意圖謀反之心,株連九族數百人,州內百業蕭條,十室九空。
在江南東道、黔中道、河東道等地區,御史甚至在州府設置專門的“台獄”,用以關押由御史台留系的人。據說監獄之中恐怖血腥,各種刑具奇式怪樣,令人膽破心寒。
依照大寧的律例:同一案件之中,對於同一人用刑不得超過三次,刑笞不得超過兩百下。然而這些巡按御史,原本就是流外官吏出生,本就通曉各種刑求折磨的手段,往往無需用刑三次就能將人活活折磨致死。
如此這般下來,僅僅數月,大寧各處竟有數萬餘人遭海捕入獄,其中蒙冤屈死者不知凡幾。
除此之外,御史還充任租庸使、稅錢使、鹽鐵使、鑄錢使等使職。收繳的金銀財產、空置出的官職權柄,全都一點一滴地上繳進了景徽帝的手中。
趙暻,這個韜光養晦十餘年,設計害死兩名同父兄弟的大寧天子,此刻就像是一個在沙漠中差點兒乾渴而死的旅人,好不容易遇見了綠洲,就貪婪饑渴,妄圖一口鯨吞。
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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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了朝,唐瑞郎在乾元殿外的廣場上逮住了陸幽,抓緊時間將他拉到一旁說悄悄話。
“我與姐姐商量過了,準備找個借口,將趙戎澤送到天吳宮去。”
“為什麼?”陸幽微怔:“不是說好了,戎澤由你姐來收養的嗎?”
唐瑞郎道:“情況有變……趙暻準備將趙澄送去柳泉宮軟禁。又是柳泉宮!我看,趙暻還在繼續着他那有關於蠱毒的計劃。今後還會有更多宗室子弟被送過去的。”
陸幽皺眉:“趙暻與趙晴的感情極深,他從前沒有打過戎澤的主意。在這件事上,你會不會有些多慮了?”
唐瑞郎卻堅持:“現在應該是不會,不過保不準以後怎麼樣……趙晴人都已經沒了,你以為趙暻會念多久的舊情?更何況戎澤再怎麼說也流有我唐家的血脈,萬一以後兩家衝突起來,說不定會在他身上做出什麼文章。我思前想後,不能冒這個險。”
“……”
陸幽再仔細想想,唐瑞郎說得的確在理。更何況趙戎澤如今雖然世襲了端王之爵位,但是細究他的血統來歷,卻依舊有些晦暗難明。即便趙暻念着趙晴的舊情,可若是有朝一日,教他發現了趙戎澤並非趙家之後,後果便是可想而知了。
正巧,再過不久便是清明節氣。到時候便叫戎澤主動請纓,護送宮中的新火前往天吳宮,順便拜祭安樂王**星,也在水雲鏡前為趙晴祈福。
決定好這件事之後,唐瑞郎就要去向趙暻彙報幾項新政近日的進展,陸幽也準備返回麗藻堂。
恰在此時,卻見內侍省掖庭局的內常侍林儀快步朝着這邊走來,遠遠地看見他們兩人,躬身做了一個揖。
雖然並無一聲交流,但是陸幽卻明白,這就是有要緊事了。
唐瑞郎無法隨意修改與趙暻見面的時間,唯有先行告辭而去,留下陸幽跟着林儀快步朝着北邊走去。
一直走進了千步廊內,確定周圍再無閑雜人等,素來行事謹慎的林儀,這才壓低了聲音。
“鶴羽殿那邊有異動。”
然而就在剛才,景徽帝忽然向掖庭局提出要求,要求抽調幾位資深女官,指點由花鳥使採選入宮的新晉宮女們,好教她們在寒食之日的宮廷宴會上一展才藝。
被趙暻點中的女官之中就有幾人,正在鶴羽殿內侍奉葉月珊。而作為補充替換,亦將會有同等數量的女官被派往鶴羽殿內做事。
乍看之下,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宮內調劑,同樣的事每天不知會發生多少次。然而,能讓皇帝親自下令的實屬罕見。
陸幽略微思忖,直接發問道:“將要被調入鶴羽殿來的那些宮女,都是什麼背景?”
林儀答道:“她們幾年前就開始在東宮做事,服侍太子妃。皇上登基之後,皇後娘娘也沒讓她們跟着進紫宸宮,應該不太寵信。”
服侍過唐曼華的東宮宮女,被送到鶴羽殿裏來了?
陸幽心中咯噔一下,頓時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他知道趙暻接下來要耍什麼陰謀詭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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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頭惦記着林儀這檔子事兒,唐瑞郎前腳剛出了紫宸殿,就立刻趕到內侍省。
在麗藻堂內,他聽陸幽轉述了鶴羽殿中的人事變動,立刻覺察有詐。
“趙暻派服侍過我姐的宮女來服侍你姐,倘若平安無事也就算了,可你姐萬一要是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豈不是要怪罪到我姐頭上?”
說到這裏,他又急忙看了陸幽一眼:“呃,我可不是在詛咒你姐啊!”
“不用解釋,其實你擔心的事,我有所考慮。”
陸幽讓他不必多慮:“趙暻之所以把我姐接進宮裏高調示寵,我想,就是為了造成一種假象——讓眾人以為,我姐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會成為東宮太子。”
“沒錯。”
唐瑞郎考慮得也正是這一點:“然後,趙暻就找個機會,把你姐連同肚子裏的孩子一起害死,再嫁禍給我姐……如此一來,不僅解決了你姐這個知道昔日東宮內幕的人,還有了借口廢皇后、除唐家,可真算得上是一箭雙鵰!”
“這的確是一招‘好棋’。”
陸幽也不得不點頭承認:“趙暻一直以為我姐已是孤家寡人,他將她隔絕在鶴羽殿內,就如同將她的性命掌握於股掌之間。如果不是我們一直暗中監視着鶴羽殿,關心着她的安危……恐怕這個毒計,就會非常順利地進行下去。”
說到這裏,他和瑞郎同時安靜下來,都有一種發覺自己距離懸崖深淵只剩半步的感覺。
慶幸有之,但更多的還是驚悚和躊躇。
“佐蘭,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唐瑞郎心裏隱約有了一些想法,卻依舊扭頭看向身邊的人。
陸幽鎮定道:“等趙暻動手,我們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