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寧莫我有

11.寧莫我有

不知道多久之後,葉佐蘭緩緩地睜開雙眼,習慣着周遭明亮的光線。

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頭頂是青色幔帳,身下的褥子則比國子監號舍里的柔軟許多。

好像是在家中的卧房?

自己究竟是怎麼回到這裏的,葉佐蘭暫時想不起來。他稍稍仰了仰頭,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般的暈眩,又有鈍痛從太陽穴上傳過來。

他再抬手去摸,觸到了一圈布巾。

對了……在國子監的敬一亭里……

他隱約想起了一些混亂的片段,也就在這個時候,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推門進來的是一個葉府僕役,手上端着湯藥。他將葯碗放在桌上之後走到床邊,發現葉佐蘭已經醒了,又趕緊跑出去報信。

過了一會兒,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葉佐蘭稍稍仰起頭,隨即看見了滿面愁容的母親和姐姐。

從母親的口中,葉佐蘭找回了失落的那些記憶——當日在敬一亭前,他將想要逃跑的醫工張成撲倒在地,卻也因此磕到台階上,腦袋破了一個洞。是唐瑞郎將他抱到了病坊,這才止住流血,阻止傷情繼續惡化。

這之後,葉佐蘭又被送回家中,一連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剛才才蘇醒過來。

“沒事了,你已經沒事了。”

母親將葉佐蘭抱在懷中,心疼地輕撫着他額頭的白布。

葉佐蘭原本不覺得委屈難過,這下子倒是勾起了小孩子脾性。他在母親懷裏蹭了幾下,目光越過了站在床邊的姐姐,看見了遠遠地站在角落裏的父親。

即便沒有明說,但父親畢竟還是在默默關心着自己的。

想到這裏,葉佐蘭便主動喚道:“爹爹。”

葉鍇全應了一聲,終於也走到床邊,伸手輕拍妻子的肩膀。

“我有點話要和與佐蘭說,你先帶着月珊出去。”

母親和月珊依言走開,屋子裏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葉佐蘭想要欠身起床,卻被父親按回去繼續躺着。

“別動,聽我說話就好。”

父子二人對面無言了好一陣子,還是葉鍇全主動詢問道:“腿還疼嗎?”

葉佐蘭搖頭:“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葉鍇全又忍不住教訓道:“自從那天我打了你那三十棍,你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你娘她一直挂念着你。這次聽說你出了事,更是嚇得魂不守舍。你要恨我可以,但卻不能這樣折磨她。”

“孩兒知錯了。”葉佐蘭垂下眼帘:“孩兒並不埋怨父親,也不應該害母親擔心。”

葉鍇全點了點頭,然後彎腰,坐到葉佐蘭身邊的床沿上。

“為父想要和你說一些……陳年舊事。你可願意聽?”

葉佐蘭點頭。

葉鍇全略作沉吟:“你出生的那一年……咱們家出了兩件天大的好事。一件,是你娘生了你。而另一件,則是為父考取了功名。”

“進士二甲第二十六名。”葉佐蘭背出了這個已經聽到耳朵起繭的數字。

“不錯。你可還記得,那年省試的人數?”

“三千四百五十六人。”

“殿試登科者呢?”

“只有一百五十七人。”

葉鍇全點頭,對葉佐蘭的回答十分滿意。

“不錯……那一年的殿試登科者共有一百五十七人,其中留京待選三年者,十之六七;立時啟用者,則不足五十人。那個時候,為父被朝廷啟用為都水丞,要說是春風得意……也不為過啊。”

說到這裏,他的臉上露出微笑。

“初入仕途者,總是滿懷着抱負與設想。那時的為父我……也恨不得整天都窩在都水監里;甚至連你也帶在身邊,從小接受皇城朝堂的熏陶。”

葉佐蘭稀奇道:“孩兒曾進過皇城?”

“進過,只是你自己不記得罷了。”

說到這裏,葉鍇全臉上的柔和卻又慢慢黯淡下來。

“那之後的整整十年,青年才俊不斷入仕,同期的進士頻繁右遷……只有我一個人,守着六品官階和那座小小的都水監,駐步不前。慢慢地,我從滿心歡喜變得惴惴不安,時而自慚形穢,時而卻又憤世嫉俗……”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

“你說,為父的才學,難道當真不如你那傅正懷伯伯?”

葉佐蘭對傅正懷並不熟悉,但是他還是果斷搖頭:“在孩兒的心目中,爹爹永遠是最優秀的。”

“……你也學會拍馬屁了啊。”

葉鍇全因為兒子的答案而苦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

“其實,那天你說得也不無道理。我一直以聖賢的教誨來衡量你的行為,然而這已經不是一個聖賢生活的時代了。傳說中的麒麟只降生在太平盛世,可是心懷抱負的人卻無法選擇自己出世的時間。堅硬的石子或許可以抵禦流水的一時沖刷,但是柔弱的落葉只能順流而下……至於為父我,也不應該忘記自己本心,甚至還在你做出提醒的時候,惱羞成怒。”

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顯然在葉鍇全的心中收藏了許久,或許從葉佐蘭挨打的那一天就開始了醞釀。

在葉佐蘭的記憶里,父親從未與自己有過如此誠摯的交流。要說不意外,那顯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比起意外,更讓葉佐蘭感動的是,父親頭一次給了自己被尊重的感覺。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父子兩人相對沉默了一陣,葉佐蘭深吸一口氣,抬眼看着葉鍇全。

“洪先生說,國子監乃是治學修身的地方。但是能學到的東西,遠比書卷里的更多。雖然孩兒入讀太學止有半年,但是的確有所體悟。也能明白父親的苦衷……”

說到這裏,他再深吸一口氣。

“其實孩兒還有一件事需要坦白……那個漂亮的蟋蟀籠子,瑞郎並沒有收。他要了別的禮物。”

葉鍇全似乎已經猜到了這一點,只問道:“那他要了什麼?”

葉佐蘭張口欲答,卻又怔了怔,改口道:“要了爹爹之前給我買的一支犀管筆。”

葉鍇全並沒有再追問,卻伸手幫他掖了掖被角。

“你且好好休息,剛才唐府有人傳話,說他家公子會在午後來探望你。你們聊聊,但不必處處討好,你爹我尚且不至於靠你來發跡。”

午時剛過,唐瑞郎果然就登門拜訪來了。

今日是旬假日,唐瑞郎是直接從唐府過來的。因此,也未穿着素衣青衿的國子學常服。

此刻,他穿着一襲圓領白錦袍,用銀絲綉滿了暗靈芝紋;腰系珍珠金帶,垂着白玉紫綎、犀環雜佩;頭頂長發束起,戴一頂嵌了紅寶石的蓮瓣金冠……舉手投足之間貴氣非凡,真如皇子駕臨。

葉佐蘭一時竟然看得呆了,再回神的時候,唐瑞郎已經坐到了床邊,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着他額上的傷處。

“前天你流那麼多血,當時病坊的醫正說,恐怕要留疤。”

雖然隔着一層布巾,但葉佐蘭還是覺得被唐瑞郎觸碰到的地方隱隱發熱。

“留疤就留疤……”他故意輕輕晃動一下,避開唐瑞郎的手指,“又不是小姑娘家,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就算你不在乎,可我還是會心疼。”

唐瑞郎輕撫着傷口的手開始向下滑動,順着葉佐蘭光滑的臉頰,抬起了他的下巴。

雖然不太清楚唐瑞郎這樣做的意圖何在,但就在下巴被抬起的瞬間,葉佐蘭忽然覺得心跳加快,而身體裏力氣彷彿被抽走的似的,只能軟綿綿地歪向一邊。

而唐瑞郎好像也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手臂輕舒,就將葉佐蘭攬進了自己的懷裏。

“那個時候,我真以為你會死掉。”

這句話,如同一股熱氣竄進了葉佐蘭的耳朵里。頓時間,整個腦袋都“轟”地一下燥熱起來。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驚人,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唯一能夠看清楚的,是唐瑞郎的臉在視線中不斷放大,近得超過了之前的任何一次接觸。

很快,葉佐蘭就感覺到了唐瑞郎的呼吸,好像一根羽毛,輕輕撩撥着自己的嘴唇。

好癢,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突然想要後退。

然而這個時候害怕已經遲了,因為唐瑞郎已經俯身下來,含住了他的嘴唇。

葉佐蘭瞪大了眼睛,腦海里卻是一片空白。全部的意識,彷彿縮小成了一個點,集中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這不是友人之間應該做的事。

可是,唐瑞郎牽過他的手,唐瑞郎摟過他的肩。

他們也曾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所有這些事,葉佐蘭都再沒有與別人做過。

似乎,只有唐瑞郎可以例外……

只有唐瑞郎。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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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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