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瑞和十八年,九月九日,重陽。
晨光熹微,穿過桂樹的濃枝,灑落在庭院小徑上。
掖庭宮西南的內侍省里聽不見一聲鳥鳴,也沒有一絲人語,唯有苔池裏的清泉輕輕地流淌着。
今天是內侍省例行監會的日子。省內六局的令丞都早早兒地趕來,詳細彙報各處的情況。作為安樂王爺的貼身宦官,十六歲的戚雲初雖然品級低微,卻也有幸列席於其中。
由於年事已高,內侍監長秋公大人今日並未出席,會議也因此而草草結束。散會之後,戚雲初心事重重地穿過東步廊,朝着掖庭宮南側的通明門走去。
出了通明門往北行走,再穿過兩道宮門,就能抵達紫宸宮的含露殿。十四歲的安樂王**星,就暫時居住在那裏。
這個時辰,小王爺早已經用罷了早膳,恐怕正伸長了脖子,焦急地等待着戚雲初的歸來。
說來倒也是湊巧——當今聖上的正宮皇后蕭氏今日臨盆在即。再晚些時候,安樂王也得趕去向皇兄賀喜,只是這賀喜之禮究竟應該準備些什麼,王爺不關心,而他這個做下人的也毫無頭緒。
所幸安樂王爺深受先帝與今上的寵愛,私庫豐盈,也就只有先讓人從庫里取兩樣應景的寶貝玩意兒應急了。
想到這裏,戚雲初勉強算是拿定了主意。他心情稍一鬆懈,忽然發覺有一陣幽香正迎面沁來。
今年雨水豐沛,秋意來得也早。掖庭的桂花開過又謝;而菊花又不為長秋公所喜,內侍省里久已不植。
如今卻又是誰,在這深宮之中暗香盈盈?
戚雲初畢竟還只是一個少年,不覺已經放慢了腳步朝周圍望去——步廊兩側都是雅緻的庭院,北側連着一個八角涼亭,亭中地面上還鑿有流杯渠,任清泉緩緩從中流過。
他愣了愣,想起這亭倒還有個名字——紫蘭亭。
他繼而發現,紫蘭亭的西面還擺着一條藤椅,椅上坐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一動不動地,似乎正在養神,卻又好像已經成為了一具屍體。
除了內侍監長秋公大人卻還有誰?
長秋公大人是大內里所有宦官的首領。當朝的宦官裏頭,幾乎已經沒人弄得清楚他究竟服侍了幾朝天子,又在這掖庭宮南的內侍省中度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
宦官們只是習慣在這位人瑞的前面俯首低頭,彷彿他與這內侍省一樣,都是這煌煌宮城之中天經地義的存在。
然而在小宦官戚雲初看來,長秋公大人卻是非常、非常的老了,老得不像是個人,反倒更像是一株古樹。他雖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下垂的衣擺卻彷彿一直伸進了土壤,正汲取着大地的精華。
見到了長秋公,自然應當趨前問安。戚雲初故意踩着步子往前走,快走到亭邊的時候卻又剎住了腳步。
他這才發覺,長秋公腳邊的泥地上長着一叢細蘭。墨紫色的花穗正在盛放,金色的花蕊如龍吐珠,而戚雲初苦苦尋覓的那一縷幽香,顯然就是從這株細蘭身上散發出來的。
戚雲初十歲入宮,內侍省步廊一帶雖然不是天天都來,卻也走過不下百遍。這間涼亭雖然以紫蘭為名,周圍種得卻全都是桂花樹。更何況,這細蘭生長在亭邊,人人踐踏的所在,又如何能夠捱到開花綻放?
難道是今日皇嗣誕生的符瑞之兆?
這個想法只在戚雲初的腦中一閃而過,便被他輕輕拂去了。
內侍省自開國以來,一直是宦官聚集之地,縱然草木葳蕤、華室櫛比,也終究不是什麼大雅之堂。既然是皇子之喜,那瑞象應該出現在掖庭宮東面的紫宸宮才對。
戚雲初正想到這裏,卻見那老樹般的長秋公動了一動,兀然睜開了眼睛。
“秋公……”戚雲初慌忙不迭地請安。
長秋公抬手讓他免禮,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徑直落向腳旁。
他看得並不是那叢細蘭,而是湧進流杯渠里的清澈泉水。
“孩子……”他用沙啞的聲音問戚雲初:“你可知道,這些水是從何處而來?”
水源?戚雲初微微一怔,立刻扭頭尋找。
水流是從桂樹林中的苔池裏流出來的,苔池高處的岩石上鑲着一個漢白玉的龍首,邊上刻着三個字。
“伏鱗池”
戚雲初很快想起了另一個相近的名字——“升鱗池”,那是紫宸宮御書房花園裏的泉池,清澈而甘冽。
一升一伏,莫非這兩個泉池暗中相通?
戚雲初將猜想說出,長秋公不置可否,卻又問他:“那麼這伏鱗池的泉水,又將流往何處去?”
戚雲初又沿着水流的方向朝前看。
涓流穿過紫蘭亭,繞開兩棵老桂花,在庭中低洼處重新匯成另一泓泉池。池水幽深清冽,水底青荇招展,如絲絨一般。
戚雲初左右打量,再看不見有水流出之處,便道:“回秋公的話,這水是流進紫蘭池去了。”
這次,長秋公卻“哼”了一聲。
戚雲初畢竟見過一些世面,也不多想,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地站在一旁聽候吩咐。
過了一會兒,只聽藤椅發出吱嘎輕響。長秋公俯下身來,用長長的指甲掐下一朵紫蘭丟進流杯渠里。
戚雲初睜大了眼睛,看着花朵在泉水中載沉載浮,順着彎彎曲曲的流杯渠,最終注入紫蘭池。
花朵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上漂了一會兒,忽然間打了幾個轉兒往水下沉去,並且最終消失在了水底深處。
原來水底下有漩渦。
戚雲初若有所悟,正準備進一步揣摩長秋公的意思。這時候,東邊有一串腳步聲,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稟告秋公,皇後娘娘剛才誕下皇子,母子平安!”
雖然早就有了準備,然而戚雲初依舊心頭微怔。他將目光投向東北,那是含露殿的方位。
今日過後,在這重重宮闈之中,安樂王爺**星……又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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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重陽節這同一天,皇城西郊的頒政坊內,今年三十二歲的葉鍇全,在僦居的院落里來來回回地踱步。
算起來,這是他今年第二次如此忐忑。
記得第一次是在暮春時節。殿試放榜的當天,葉鍇全也是如此焦慮地在庭院裏踱着步,最終等到了朝廷的使者,以及二甲進士的黃榜。
而此時此刻,葉鍇全也在期盼着一個不亞於金榜題名的喜訊——他那溫柔嫻淑的妻子秦氏臨盆在即。看情形,孩兒稍晚些時候就能呱呱墜地。
穩婆已經進去有些時候了,丫鬟也里裡外外跑了好幾趟,忙着從庭院中的井裏打水燒熱。
六神無主的葉鍇全恰好站在井口邊上,滿噹噹的井水提上來的時候晃了兩晃,潑了不少在他的腳上,水面上居然還淌着一朵紫黑色的蘭花。
葉鍇全彎腰撿起這朵花,放在手心裏仔細端詳。花瓣依舊嬌嫩芳香,似乎不久之前應該還在枝頭綻放。
是誰,把這朵新鮮的紫蘭掐下,又投進水中?
葉鍇全正在思忖,突然間,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奪走了他全部的心神。
剛才滿腹的忐忑,此刻全都變成了加倍的狂喜。葉鍇全緊走幾步跑到屋邊,卻又顧忌着禮法,不敢闖進去看個清楚明白。就在窗欞快要扒斷的時候,終於等到穩婆笑嘻嘻地出來道賀。
“恭喜葉老爺,夫人剛剛生了一位小公子!”
一旁,立刻有家僕捧來筆墨。循着時下的風俗,葉鍇全需要將新生兒的生辰八字與姓名寫在一張紅紙上,立刻焚燒,便算是向葉家的先祖通報,正式接納新丁加入。
說到名字,葉鍇全早就擬定了好幾個。然而此刻,他低頭看着掌心裏的紫蘭,卻萌生出另一番想法來。
“記得附近寺廟裏的比丘曾經說過,這口井裏的水與皇宮大內的水系相通。我猜測,這朵蘭花恐怕正是從宮禁之中而來。子曰:蘭為王者香。是故國香無偶,國士無雙。這或許是一個吉兆,預示着吾兒將能成為王佐之才。如此……便就叫他‘佐蘭’罷。”
這便是瑞和十八年,大寧朝最後一任長秋公人生在世的第一年。
殿春時節,國子監四門學生葉鍇全高中二甲進士,官拜都水丞;
雙九重陽當日,寧惠帝皇后誕下皇子趙陽,被視為武曲開陽星君下凡;
隆冬大雪,宦官戚雲初跟隨安樂王**星,離開了紫宸宮的含露殿,遷往宮外王府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