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受罰
第三章:受罰
青蓮書院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反男夫子授課之時,講堂門窗皆需四敞大開,以三十步外能清楚看到室內情景為標準。
此舉有三意,既是避嫌,也是監督與保護,更表示心懷坦蕩、行為磊落,不懼怕任何人任何時間從旁窺伺。
不過,落到實處,仍有一事不能周全,那就是天氣寒涼之時,這些從小養尊處優的高門貴女,難免要坐在莊嚴的講堂里身受冷風吹拂。
二月中旬,春寒仍陡峭,講堂四角各燃起一個炭盆取暖,銀霜炭燃燒時發出的嗶嗶啵啵的悶響,恰到好處地淹沒在女孩子們清脆的吟誦聲中。
“凡欺隱田糧,脫漏版籍,一畝至五畝笞四十。每五畝,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其田入官所,隱稅糧依數征納。”
地字班今天的功課是《大晉律·戶律·田宅篇》。書上內容略嫌枯燥,但年輕的夫子丰神俊朗,器宇軒昂,無疑是品質上佳的醒神至寶。
學生們合著節奏搖頭晃腦,全身心投入,讀得不亦樂乎,偏偏有一人特立獨行。
孟珠好像被人點了穴道似的僵坐在書案後面,妙目圓睜,一瞬不瞬看着新夫子,眼珠瞪得都快掉下來。
那是燕馳飛?
她幾乎不敢認。
燕家兩兄弟長得有七八分相似。
不過,燕驍飛是書生款,文質彬彬,儒雅雋秀。
燕馳飛么,與他弟弟相比,個子高些,身材壯些,脫了衣服看,臂膀比她大腿還粗,臉上表情幾乎沒有,氣質肅殺有些嚇人!
畢竟是帶兵的人,年紀輕輕就統領京營十七萬大軍,當然得兼具不怒自威的霸氣與氣吞山河的豪氣,不然怎麼可能震住那麼多士兵。
而且,燕靖早逝,燕馳飛八歲就承襲燕國公爵位,成了燕家的主人,一家人的重擔都由他一肩挑起,肯定壓力很大,難怪會長成後來那種不苟言笑的模樣。
這麼一想,燕馳飛好可憐,將來成親了,要對他更好一點。
孟珠思緒翩飛,畫過幾個圈,拐過幾道彎,終於回到起.點。
眼前這個燕馳飛,跟前世有些不一樣。
因為穿着衣服,身材不好比較,但是看起來沒有那麼兇巴巴,溫和了許多。
可是,他怎麼會去考科舉,又跑來客串夫子?
到底為什麼燕馳飛的事情會和前世差別這麼大?
所有人動作整齊劃一,唯有一隻呆若木雞,面對大家而坐的燕馳飛怎會看不到。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孟珠好半晌,眼看着她先是瞪着他發愣,然後變成抿着嘴傻笑,笑完又蹙眉發愁,也不知神遊去了幾重天,和哪位神仙老爺商議大事。
嘖嘖,當真是視夫子如無物。
燕馳飛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手執戒尺在桌案間豎向的過道里來回走動。
蔣沁坐在孟珠左邊,此時見情況不對,手裏攥了一支狼毫筆,拿衣袖蓋住掩人耳目,裝作無意伸展手臂,實際上用毛筆尾端戳着孟珠提醒她。
孟珠還沒反應過來,燕馳飛已走到近前,戒尺拍在她桌角,“啪啪”脆響。
孟珠立刻直挺挺地站起來。
做錯了什麼她心裏有數,只不知道燕馳飛教學究竟是何風格,忐忑不安地扭着手指,明明低着頭裝乖,偏還要偷偷抬眼打量他。
離得這般近,只要邁上一小步,兩人身子就能撞在一處。
明明是夫妻,卻因為重生,變作相逢對面不相識,小小一步也成為不能跨越鴻溝,彷彿隔着迢迢銀河萬里長。
燕馳飛可不知道孟珠心裏如何百轉千回,他板著臉:“把剛才那段背一遍。”聲音和孟珠記憶里的一樣低沉好聽。
孟珠當然背不出。
她前世做過一回學生,大晉律自是熟讀過的,可是,她根本不知道燕馳飛教得是哪一段。
坐在她前面的喬歆偷偷豎起書本,染了蔻丹的手指在書頁某行字右側上下滑動。
距離有點遠,字又太小,孟珠眯起眼,吃力地辨認。
不待她認清楚,燕馳飛已往後退了一步,一手把喬歆的書壓倒。
“把手伸出來。”燕馳飛依舊板著臉,語氣冷淡又嚴厲。
孟珠嘟着嘴,不情願地伸出左手。
戒尺揮起來,她下意識地閉眼縮手往後躲,那一下自然落空。
睜眼時,正對上燕馳飛濃眉下鷹一般明亮銳利的眼睛。
孟珠有點怕,自動自覺再次伸出手。
這回不敢再躲,咬牙挨了十下打,手心一片紅腫,不碰都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疼。
燕馳飛已經開始教另一段。
孟珠沒心思聽。
燕馳飛竟然打她!
那時他出征不在家,她被人欺負,一心只盼着他回來,幫她出頭,教訓壞人。
結果,今日終於見了他,他卻打了她。
她一心想再嫁給他,再生一次那個前世無緣的孩子,可是燕馳飛打了她!
夫子打學生,真是再正常不過,可是孟珠重生后第一次見燕馳飛,心理上一時轉變不過來,直把這當成了夫君打娘子。
孟珠委屈極了,眼淚迅速上涌。
哭還沒哭出來,就再次因為不專心被燕馳飛抓個正着,右手也被打腫了。
打完還另有懲罰:“沒背出來的內容,罰抄五十遍,今晚二更前交給我,不然以後不許再上我的課。”
孟珠手掌紅腫發亮,寫字又慢又疼,蔣沁和喬歆都來幫忙。
三個人圍坐書桌,頭也不抬地抄寫,生怕晚了一時半刻,孟珠就真的被燕馳飛驅逐。
“不上就不上,很稀罕么,探花有什麼了不起,那麼凶。”孟珠氣頭兒還沒過,一邊抄一邊不忘抱怨。
喬歆點頭,滿臉崇拜:“是很了不起,我表哥是咱們大晉開國以來最年輕也最英俊的探花。”
蔣沁給孟珠支招:“二表哥平時雖然不算多親和,但也從來不會故意為難女孩子,你一會兒過去了,只管認個錯,說幾句軟話,保管不會有事。”
喬歆繼續點頭:“最好再裝得可憐點兒,像我表哥這樣英偉的男兒,總是比較憐香惜玉。”
說完,想了一想,又補充道:“要不然我陪你去吧,我比較了解我表哥,容易說話。”
蔣沁反對:“千萬別,還是他們兩個單獨說比較方便,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徇私是當著人的,都是背地裏的勾當。”
她只是打個比方,喬歆卻不樂意:“我表哥才不會徇私枉法,也不會做那些被叫做勾當的事情。”
喬歆左一句我表哥,右一句我表哥,毫不掩飾親近之意,孟珠聽得不大開心。
難道因為新科探花換了人,喬歆寄情的對象便也跟着改變了?
那她喜歡的到底是那個人呢,還是新科探花的名頭?
不過,前世里喬歆也有自己的姻緣,她後來嫁給了和燕驍飛同科的一名進士,隨夫君外放去了廣東,不時有書信來往,據說兩人十分恩愛。
所以,也沒什麼可擔心的,燕馳飛是她的夫君,前世是,今生還會是,喔,如果今生他不再打她,那才能夠是。
想到此處,孟珠又記起一件事情來:“你們知道現在京營的統領是誰嗎?”
蔣沁和喬歆驚訝得幾乎丟了筆,用看錶演算術的小猴兒一樣的目光看着她,異口同聲答:
“我姑丈!”
“我大舅!”
孟珠獃獃張着嘴:燕靖還活着?
又是一樁跟燕馳飛有關係,同時又跟前世大不同的事情。
有朋友齊心合力,五十份罰抄在晚飯後順利完成。
孟珠整理好紙張,打算出門。
喬歆攔住她不讓走:“這樣去不行,得裝扮一下。”
她啪嗒啪嗒地跑回自己房裏,回來時帶來一罐羊脂油,挖出小指肚大的一團,用瓷碟盛了,架在燭火上烤化。
又從孟珠妝枱上翻出粉紫和櫻桃紅的口脂,分別挑着在孟珠手掌傷處塗塗畫畫,最後再覆一層化開的羊脂油。
弄好了一看,那傷還真顯得嚴重了許多,如非凝神細看,也不上手觸摸,大概也分不出真假。
蔣沁笑她:“你在燕國公府過得很凄慘,經常挨打么?”
不然怎麼能夠精通此道。
喬歆先是一臉得意:“有外祖母在,誰敢動我一根頭髮?”之後氣勢轉弱,咬着后槽牙似的,含糊道,“以前在家裏,娘她比較嚴厲。”最後又笑起來,“幸好如今隔着幾千里,她鞭長莫及,哈哈哈。”
孟珠聽得感慨,摸着喬歆頭頂安慰:“你也算是苦盡甘來。”
“真的。”喬歆點着頭,忽然尖叫起來,“啊!你手!都抹我頭上了!我還得重畫!我還得洗頭!”
臨走前,喬歆拉着孟珠左看右看:“好像還是少點什麼。”
她轉身在孟珠妝枱上扒拉,撿了盒胭脂出來,用手指肚沾了,輕輕在孟珠眼周點了一圈:“你本來就長得小,招人疼,這會兒讓我表哥看看,他都把你打哭了,到時候就算嘴上不說,他心裏也會內疚的。”
終於裝扮妥當,喬歆最後欣賞一遍自己的傑作,才放孟珠抱着厚厚一疊罰抄,獨自一人往燕馳飛的住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