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0章 無多的纏綿優勝你我無緣
逃離寧城的那個清晨,中山陵上的楓葉是褐色的。
只帶了少許的錢,帶了那部丟失已久被保潔員撿去的手機。原本拒絕不要,借口壞了的。因為離家的時候,已經故意,故意丟掉所有可以聯繫的通信工具。可是,機房一位不知內情的同事,竟然熱情而傻傻地拿去測試,並用討好的目光徵詢,徵詢我是否願意開通所有附加功能。我憂鬱而煩惱地望着要去的方向,告訴他:“隨便。”
他對我的憂鬱和煩惱彷彿有些迷惑,在柔和的燈光下,他幾乎看得有些傻了。為了減少不必要的詢問,只得告訴他,把你權限之內能打開的功能都幫我打開了。
他立刻釋然地說:“好的好的。”
轉身走出機房,早班的人們已經匆匆趕來。我不得不避開迎面而來的人群,然後穿過通往馬路的一條偏道,再舉手叫來一輛的士。但在乘上的士的瞬間,我突然改變了前往北京的主意,我打算選擇就近的一座城鎮去謀生。因為北京有太多的同學、親戚和朋友,到達那裏要不了多久,他們必定將我遣送回家。我告訴司機:“去車站,長途汽車站。”
司機好心詢問:“你要趕幾點鐘的車子,如果時間緊張,我可以將車速放快些。”
我說:“你只管開,趕上幾點鐘的就乘幾點鐘的。”
司機奇怪地“哦”了一聲,從倒車鏡里審視了我一眼,便不再說話。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在寧城長途汽車站的大門外剛一下車,一輛開往寧波的客車從檢票口緩緩駛出。我毫不猶豫地揮手,上車,再找一個靠近窗口的座位坐下來。至此,我總算逃離了寧城。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要逃離寧城多久,不知道是否會忘掉所有的人和事,不知道是否會忘記寧城,忘記回家的路。可是,暮色里,當我單薄的身影走在異鄉的街頭,鼻子突然感到莫名的酸意。在陌生的人海里,感受人流從身邊匆匆而過,我突然想流淚。
直到這時,我才不得不承認,我忘不了,忘不了過往的親情、感情和那些愛我傷害我的人們。那時那刻,內心突然的疼痛讓我覺得,這一路,是我秋日裏最艱難的鬱悶和荒蕪。
才走了這麼一點路程,我就辨別不清方向了嗎?依然記得,曾經在更短的路程里迷過路。
這裏是寧波市最繁華的街道,是連接溫州、紹興和杭州的三岔路口。夜色里,我走進一個佈置典雅的酒店,傾其所有,找到一個較為安靜的住處。
可是,半夜裏,突然有歌聲從窗口傳進來。好像在不遠處的風口裏,有人在唱歌,一首《丁香花》的哀怨曲調唱濕了我的衣衫。
你說你最愛丁香花,
……
多少美麗編織的夢啊,
就這樣匆匆你走啦,
留給我一生牽挂。
……
一個男人用低啞的嗓音在懷念一個女子,訴說著一種悲涼的愛情……在突然來臨的傷感和痛苦裏,我突然想起陸海波,想起離開寧城的前一天晚上,他對我說的話。
他說:“梅,不論你去哪兒,記住一定要告訴我,不要讓我擔心牽挂,不然我在上海就像個行屍走肉似的,什麼都做不了……”我哭着望向窗外,在《丁香花》哀怨的餘音里,我終於忍不住撥通了他的手機。
“梅,是你嗎?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你不用擔心我,我很好……”
“你吃飯了嗎?身上還有錢嗎?”
“吃過了,我還有……”
“告訴我你在哪兒,讓我去看你好嗎?”
“你不要來,我很好……”
“告訴我你在哪兒,讓我放心。”
我沉默。
“說啊,”他催促道,“你只要告訴我你在哪兒,我知道你是安全的。你不讓我去看你,我不會去,好嗎?不然,我白天黑夜都睡不着覺……”
“我在寧波。”
“身上的錢還夠嗎?明天去銀行辦一張卡,我給你寄些錢去。”
“不用,我還有……”
“梅,聽話好嗎?你聽我一次好嗎?我不能讓你在外面受苦……”
我拒絕着,一邊陳述對他的想念和痴情,一邊流了滿臉的眼淚。我是不打算見他的,只是想聽到他,也許明天或者後天,我便可以忍住不再給他電話。在異鄉的冷漠和孤獨中,我實在太想他。我只能無條件地對自己的靈魂做了讓步,再說遺忘也需要時間哦。
據說女人都很軟弱,很容易傷心憔悴。而我,不但軟弱憔悴,甚至弱不禁風。在寧波停留的第二天,我的微笑里已經帶着絕望。
我自小在一個富足而慣養的環境中成長,走出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會委曲求全和俯身低就。本來想謀一份可以養生的職業,卻原來在繁華而充滿商情的寧波市,所有能夠養生的職業都要打壓最根本的人性。
一開始,我清高淡遠的性情就決定了我會走投無路,結果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陸海波彷彿知道我在外面的境遇,他在電話里一再要求我,或者到上海他身邊去,或者讓他到寧波來,或者允許他寄一些生活費用來。
我拒絕,因為我的身份是高明遠的妻子哦。只要這個頭銜存在,我和陸海波的感情對“愛”這個字眼就是一種玷辱。
說到底,不是要忠於什麼人,而是要忠於自己,忠於自己做女人的品格。可是,我的微笑里有了更多的絕望。
無多的纏綿,優勝你我沒有緣分……
下午的時候,在八月的斜陽里,我再次經過那個三岔路口,看見一個清秀的美麗女子,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好像在等什麼人。她一個人悠悠地唱着《丁香花》,我再次聽得落淚。
天黑了,我回到酒店還沒來得及吃晚飯,突然感到腹痛難忍。忽然想起下午去醫院拿退燒藥的時候,醫生把了脈搏,囑咐我住院,不可以再奔波走動,不然一切後果自負。
怎樣的後果我不管,該來的我也拒絕不了。只是疼痛的感覺讓我咬破了嘴唇,汗水不停地流下來,濕了衣服和頭髮。服務生幾次前來詢問:“需要送醫院嗎?”
我說:“不需要,真的不需要,這樣的疼痛我已習慣了。”
那一夜,我在疼痛中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拖着滿是病痛的軀體總得找個去處,酒店昂貴的費用會消費掉我所有的路費,讓我舉步維艱。而我卻只能往前看,往後是沒有退路的。
第二天黃昏,我帶着頹敗的心情,離開最後一家應職的寫字樓。突然頭腦里模糊地想起,模糊地想起離開寧城的時候,中山陵上褐色的楓葉,想起那位唱歌的清秀女子。偏偏這時候,一輛去紹興的車子從當街駛過,這讓我驀然想起在紹興討生活的老師。
去年出差路過揚州曾經與她偶然相遇。她拉了我一路來到紹興,領我觀賞了那裏的小橋流水和文人故居。為何不去紹興?去那個溫文古雅的城市,去待我如女兒般的老師那裏……
摸了摸口袋裏剩餘的七八十元錢,我知道自己不能繼續在寧波耽擱了,否則我將會流落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