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春夜輓歌

第九百五十六章 春夜輓歌

(一)

氣溫進一步回暖,屋頂上的冰坡不斷退後,整夜屋檐下都響着冰棱融化的滴答水聲。就連晚上也可以出門散步了。

森林裏的各種動物也活躍了起來。

日落以後,林間小路上煙霧瀰漫,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對花尾榛雞飛起來。整片樹林都在暮色中嘰嘰咕咕地說話。

初春季節里的花尾榛雞,充滿了渴望交流的激情。它們特別喜歡聽長笛吹奏的聲音。

我們常常以此逗它們取樂。

每每沈先生在營地里吹起銀色閃亮的長笛時,花尾榛雞們便會從雪地冰層上搖搖擺擺地跑來,停在我們營地的大門前和土牆上,歪着頭傾聽一會兒,發出各種低吟和評論,與笛聲遙相應和。

有時,它們跑得如此之近,幾乎伸手便可捉到!

真是很感動它們這麼信任我們。

夜晚的天空,濃雲飄散,再現繁星燦爛。

夜晚的森林,嚴寒消散后,則變得殺機四伏。貓頭鷹每天都在林子的深處,唱着四三拍子的詠嘆調,哀嘆生命的無常易逝。

逸晨先生聽到這凄婉的詠嘆,便會感慨說:“身為禽獸,難得善終啊。”

伴隨春意的到來,傳統的狩獵季節又要開始了。

鎮子上的遊客人數正在逐漸增多。

冬季的蕭條和安寧,日漸隨風遠去。

春天空氣里萌動着的勃勃生機,也吸引着我放下案頭的寫作,更多地投入戶外活動。

沈先生老是覺得我整個嚴冬貓在小屋裏埋頭寫作的時間太多。他反覆地提醒我說:“薇羅里卡,你是來營地度假的,不要總是像還待在寫字間那樣玩命地工作。”

他說得很有道理。我也覺得這些埋頭寫作的日子,看上去太不像是度假生活了。

——然而,寫作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卻並非“工作”二字所能含攝。

它是我畢生的夙願。是我獻祭自己的一樁聖事。

(二)

我喜歡在祥和的月圓之夜,和逸晨先生走出度假木屋去鎮子周邊散步。

我們隨意地閑聊着,凝視着皎潔的月色,還有被月光洗滌過的雪地。

逸晨很感慨冬去春來的種種變遷中蘊含的時間飛逝。

他告訴我,古書上說:一塊地你種上六年,第七個年頭讓它休閑,如此一輪七年,輪過七回,就到了你的五十歲了,那一年,就叫做禧年。

他說:“不知不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都已經過去了。兒子都快長成小夥子了。而我,也很快就要到自己的禧年了。”

是啊,就連我,也已經活過了你去世時的年歲。

我現在的歲數,比你還要大了。

我們站在鎮子裏的一處高坡上眺望遠方。

夜色中的城郊,縱目望去有三重亮光:上面是藍瑩瑩的星斗,地平線上是大城市裏居民區較大的昏黃燈光,近處是冬湖上漁人的幾近紅色的盆火。

湖水快要融冰了。

逸晨先生說,這幾天,他正在讀傑克.倫敦的荒野,也在重讀魯濱遜漂流記,重溫人類與荒野和諧共存的那些時光,心中頗多感慨。

他說:“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變得與大自然誓不兩立,一心否認自身就是大自然的子女和大自然的一個微小部分,一心想要做大自然的主人,把大自然踩在腳下,任意掠奪與蹂躪。”

逸晨說:“你看,那邊城市的燈火,越來越密集和燦爛了。城市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留給我們的原始荒野,已經越來越罕有了。”

他說:“就比如,最初的美國是在形色各異的原始荒野上被開拓出來的,但如今這些原始荒野大多已經消失。”

我說:“是啊。從前,雄鹿的角曾經普遍地裝飾過帝王們宏偉的城堡,現如今,在各大樹林裏,已經越來越難看到雄健美麗的鹿角了。”

我心裏浮現出我們在博桑喂的那隻小鹿,它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和長長的睫毛。

逸晨說:“如今,再也沒有誰能看到兩漢時期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和無數千年樹齡的參天大樹了,也沒有人能再看到成吉思汗時代長着高草的大草原。我們已經很難想像,那時草原的花海是如何撫過騎兵們的馬鐙了。那時候的草原植物曾多達上百種,許多都秀美艷麗,還有的着實美艷絕倫,現在我們都無緣得見了,更不用說我們的子孫。像冬湖鎮這樣在大自然懷抱中寧靜度日的小鎮,也正在快速地毀滅之中吧。”

我說:“人們並沒有理解荒野對於人類生活的價值。城市隨意地吞噬着荒野,工業化和現代化用很快的速度毀滅着一切。但人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創造一個荒野。我們只能毀滅和破壞,不能創造和建設。”

逸晨說:“荒野消失之時,也就是人性泯滅之日了。”

(三)

我和逸晨先生,都很認同這樣的觀點:仰望大雁南飛,要比看電視和手機屏幕更重要。欣賞一朵白頭翁花的開落,至少與擁有言論自由,同樣彌足珍貴。

然而,持有我們這種觀點的,已經是少數派了。

我們和我們這樣的觀點,都將被歷史發展的所謂滾滾車輪,毫不容情地碾壓而過。

就像我們這個星球上的自然環境一樣,成為人類所謂經濟成就的殉葬品。

我懷着悲涼的心情,做着這樣並不樂觀的預期。

我懷念古代的世界和從前的純真歲月。

我不喜歡如今世界的高樓大廈和狼奔豕突,還有現代文明與科技發展造成的星球表面的滿目瘡痍。

但我只能通過寫作,表達內心的緬懷。

只能通過寫作,再次回到那個消逝的年代裏。

(四)

《太平》是深情的輓歌。

它遠遠不僅是我們愛情的輓歌,也是那個森林廣覆、四季分明、仁義存在、肺腑猶溫的年代的輓歌。

我不覺得我們是處在一個歷史進步的過程當中。

物質生活的富足,並不等於靈魂的豐饒。

雖然我們的生活條件比之前的時代,要便利舒服了很多,但這種便利舒服卻是有沉重代價的。

代價之一就是:我們的靈魂日漸枯萎,變得越來越空洞和蒼白,脆弱而冷漠。

我們正在變成萬物的敵人。

也被困於與萬物為敵的深切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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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諾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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