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八章 故地重遊(上)
(一)
結婚之後,我們一起飛往東亞,去拜謁了位於康切拉里地區的、規模最大的那個瑪爾斯神廟——就是我曾經在《NCTRAVELLER》雜誌上做過專輯宣傳的那個神廟。
在我們的過去世,它叫作戰神廟,供奉的是當時威震天下的不敗之將,傳說他是下凡的天神,降臨那個戰亂仍頻的年代,就是為了消滅所有的戰爭,統一天下,還太平盛世於各族人民。
他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促成了太平的到來,扶持了一個聖明的君王登上了統一國家的王位。
他保持了一生全勝無敗的輝煌戰績,最後以壯烈的方式,與敵軍領袖一起,同歸於盡。
事隔多年,瑪爾斯廟的面貌又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現在,它不再是一個兩進帶影壁的小院落了。它被大規模地擴建,現在擁有七進寬敞的院落。原來的兩進院落,處於整個新建築群的中央位置。圍繞古老的兩進院落,人們又加修了華麗的大門和大殿,還有迴廊曲折、花團錦簇的偏殿,還有流水潺潺、游魚嬉戲的小花園,還有歷代名人題詩題字的碑林區,還有一個巨大的3D沙盤,在上面可以看到當時的各國戰爭局勢圖。我在沙盤上看到了令我怦然心動的地點:黃桑峪口、崔家集、臨水鎮、燕塘關、懷州府、卡諾湖、尼肯風口、蘇隆…..還有,溪源古戰場與黑水河(無定河)。
我站在沙盤前,感到咽喉被命運之手緊緊地掐扼着。
你緊緊握住我的手,摟着我的肩膀,堅定地站在我的身後。
(二)
以前,我作為唯心來當壁畫修復志願者的時候,這還是一座古老荒涼到幾乎坍塌的遺迹,院落里到處都是蛛網和灰塵,樑柱傾斜,牆垣倒塌,戰神塑像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身形的輪廓,面目早已被歲月的風霜磨平,看不到戰神過去的長相了。
12幅壁畫也被掩蓋在後世的多次粉刷和塗畫層下面。那面牆體上,最表層的塗抹,是一條大紅字體的簡體中文標語:“計劃生育是我國堅定不移的國策!”
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小心地鏟去這一層標語,在下面看到了一幅宣傳畫,內容是推行土地改革,批鬥地主的訴苦大會,依稀可以看到很多人聚集在一個祠堂模樣的建築里,圍着一個祭拜用的小平台。一個地主脖子上掛着打了黑色大叉的紙牌子,垂頭喪氣地彎腰站在那裏,被身後的幾個民兵揪住胳膊,面前有幾個頭上纏着白羊肚手巾的農民模樣的人,在揮舞着拳頭,臉上露出悲憤的表情,控訴着地主的罪行,有一個控訴者手裏,還緊緊握着一本光芒閃閃的毛主席著作。
這幅宣傳畫是用油彩畫上去的,油彩的品質並不太好,所以,剝除這一層的塗畫,花費了那個暑期大部分的時間。
在這幅油彩畫的下面,是一個青白色外牆的表面,上面有巨大的四個黑色正楷字:耕讀傳家。
想必在土地改革之前,這個地方曾經是一個農耕大家族的公共祠堂。也許,這是當年嶺南王崔承志後裔的一支。
從這個時期的外牆上來看,這裏可能還兼具了家族私塾的功能,家族的子弟們在祠堂里上學,接受四書五經的教導。
在祠堂外牆的下面,更古老的塗層,是一道明黃色的外牆,和如今皇宮的御用明黃色一模一樣。但由於庭院規模過小,看上去不像是皇家的庭院或者行宮。考古學家判斷,它是當時的一座佛寺。果然,在外牆上的紅外線探索,發現明黃色的外牆上,依稀寫着“南無阿彌陀佛”的字樣。這裏還曾經做過凈土宗的佛教寺院。從各種跡象來看,這裏的香火一度非常鼎盛,並圍繞寺院,形成了繁華的定期廟會,寺院外的街道,也發展成為城市裏最繁華的商業街。
戰神的塑像始終存在於佛寺和祠堂的同樣位置,一直保持着戰神廟建立年代的位置,沒有進行過搬遷移動。
在祠堂時期,塑像位於祖先靈牌供奉的正堂中央,與層層疊疊的祖宗牌位彼此相對。
在佛寺時期,塑像位於佛寺前部的左偏殿,是作為伽藍護法神供奉的,就好像如今很多的佛教寺院裏,在偏殿供奉着財神和關公的塑像。
在佛教寺院時期之間,似乎還有證據表明,這裏做過當地的城隍廟。城隍爺和地獄變相圖的立體雕塑群像,和戰神雕像一起,共同被供奉在大殿上。城隍廟是古代中國最普及的公共場所之一,數量之多,完全和孔廟、土地廟相當。城隍廟的主要功能,是以各種圖畫和塑像教育人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在這裏,民眾可以很方便地看到,犯了哪種過失,死後就會在地獄遭受何種慘烈的痛苦。城隍廟也經常被地方縉紳和氏族長老用來裁斷地方及族內的民間糾紛,相當於一個民間的調解仲裁中心。
城隍廟時期,這裏也是廟會的中心,各路攤販在城隍廟會日會雲集在這裏。有野史記載說,那時候,想要考取武舉的舉子,考試前都要來這裏參拜戰神,祈求戰神的保佑。而被徵兵前去打仗的士兵們,出發前也要來這裏參拜,祈求戰神保佑他們神光護體,刀槍不入,能夠平安地從戰場上歸來,與家人們團聚。
你就是這座瑪爾斯廟供奉的吉諾戰神,你就是那個自己粉身碎骨、萬劫不復,為天下人換來了太平的傑出將領。
如今,你和你深愛的女人一起,攜手回到了這裏,站在你當年自己的塑像面前。
我們站在摩肩接踵的參觀遊客人流當中,並肩仰望着古老的塑像,參觀着那12幅現在已經得到了精心保護的古老壁畫。
許多各國的遊客從我們身邊經過,但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身邊的你,就是這座神廟的當事人,就是壁畫場景的在場者。
人流,猶如滔滔江水一樣,從我們身邊川流不息而過。
(三)
在壁畫前,你告訴我說,這次戰役的名字,叫作吉里迷戰役。吉里迷是戰役發生的地點。你指着畫上那個面目焦糊的北胡將領,對我說,他的名字叫做蒙吉納。
你說很欽佩這個勿吉將領,但是很遺憾,為了儘早終戰,不得不殺了他。
你讓我看你的脖子。
我驚訝地發現,在你的咽喉皮膚上,真的有一個很細的小紅點,紅點看上去像是一個微小的出血點,但卻是鑲嵌在皮膚中的,並沒有真的出血。
你說,當年你一槍扼斷蒙吉納的呼吸時,他的槍尖也正好刺到了你咽喉的皮膚,在皮膚上刺出了一個很小的血點。
這個血點,如今痕迹猶在。
我看着你皮膚上的這個紅點,心裏說不出的萬般感慨。
你告訴我說,在吉里迷戰役開始之前,你感到頭暈目眩,暈眩到無法進食,暈眩到劇烈嘔吐,在馬背上難以保持平衡。你一度以為自己將會舊疾複發,無法進行完這場戰役,可能要功敗垂成。你在心裏拚命地祈禱上蒼,憐惜蒼生的痛苦,給你一個機會,去加速戰爭的死亡。上蒼好像是聽到了你的聲音。在蒙吉納率領殘部逃跑過來,到達設伏圈附近的時候,暈眩突然自行停止了。於是,你才有了機會,和這位猛將,進行了壁畫上描繪的這場生死惡戰。
你一直相信,如果當時你內心沒有要捨棄自己的一切,拯救天下蒼生的堅定心愿,你可能在第一次複發舊疾的時候,就已經夭亡了。你深信自己那時後來的壽命,全都是為天下蒼生的救度而活着的。
(四)
在瑪爾斯廟裏,你的親切感沒有我的親切感那麼強烈。
因為在兩個過去世里,你都沒有到訪過這個地方。
在作為吉諾戰神的一生里,你生前從未想到過死後會被尊為戰神,在各地廣泛供奉,絕沒想到還會有戰神廟這種東西的存留。你也從來沒有見過戰神廟的樣子。
在作為指導的一生里,你也從未聽說過戰神廟。那時我還沒有長大,還沒有讀完大學,還沒有對考古發生強烈的興趣,也還沒有來到這裏發現壁畫,沒有成為壁畫修復的志願者,沒有遇到過盧曉光。
所以,在那一生里,你一直到死亡,也從未聽說過戰神廟的存在。
我少年時曾在你為我購置的歷史書里讀到過戰神廟,但那時,我也沒有真正地見過它。
在作為琴兒的一生里,我年老時在回燕塘關和清川省親尋根的旅行中,在謝雙城兒子的陪同下,來拜謁過這座戰神廟。
我兩個過去世里都曾經站在這個庭院的中央,百感交集、心如刀絞地注視過這12幅壁畫。
所以,我更有說不盡的滄桑和悲涼縈繞在心頭。
悲欣交集,無以言表。
而你,是茫茫人海中唯一懂得我的心境的人。
(五)
世間哪有什麼偶然的邂逅?
所有的邂逅,全都是我們遺忘了根源的久別重逢。2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