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七章 商務艙
(一)
深夜,空中巴士正沿着亞洲的海岸線飛行。
寬大的商務艙內,燈光昏暗。
乘客們紛紛蓋上毯子,帶上眼罩,躺下睡覺了。
偶爾遇到一些氣流,飛機輕微地不時顛簸一下。
我在筆記本電腦上回復了一大堆的郵件,用航線提供的聯網服務發送了出去,然後又看了幾個備忘錄,還是沒有感覺到睡意。
於是我按了一下服務呼喚的按鍵,一個高大的黑人侍者走了過來,訓練有素地帶着微笑詢問:“夫人,您有什麼需要。”
我要了酒水單,看了看NIGHT—CAP項,要了一杯CREMEDEVIOLET(註:紫羅蘭花油加蜂蜜製成的LIQUER),還讓他送點隨便什麼最新的報紙或者雜誌過來看看。
在商務艙的上層,有個空中吧枱,那裏的調酒師非常有品味,技巧嫻熟,在空中常客里口碑相當不錯。
過了一會兒,酒和雜誌都送來了。
我半躺着,一邊喝酒,一邊隨手翻閱着這些雜誌。
戰爭、政治、併購、罷工、地震、自殺、股票、比賽、明星、男女、流星歌曲、熱門電影、電腦廣告…..人類生活的各種常見片斷就這樣漫不經心地一頁一頁地翻過我的眼前。
世界就是這樣一年一年地重複。正如我一趟又一趟地繞着地球飛行。
沒有什麼預料之外的事情。
我感到某種心理上的疲倦。
我隨手把雜誌扔到一邊,打算聽點音樂。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本雜誌的封底圖片。
那是一本最新的旅遊雜誌,竟然就是我自己辦的那份旅遊雜誌,因為很忙,我還沒有看過最近的幾期。
雜誌的封底是一張巨幅的風景照片。
這張照片是為封三的一個探索之旅的故事而配的。
故事裏說了三名探險者發現這個原始風景的過程。裏面提到一座古老的藏教寺廟,一些有關喇嘛和輪迴轉世的傳說,還提到一個古老的王朝,提到一位美麗的王妃的微服參拜。
照片上是一處安靜美麗的東亞高原湖泊,湖水清澈明媚,閃爍着寶石一般的光澤,倒映着遠處雲霧繚繞的雪山。
湖邊長滿原始森林裏的那種參天古樹。寒冷象霧氣一樣懸浮在湖泊的水面上。但春光從頑強綻放的無名小花中放射出來。
我就像磁鐵被南北極吸引那樣,眼光一下子就被這張照片黏住了。
睡意頓消。
我伸手拿過那本雜誌。
我擰亮了閱讀床燈,我伸手在提包里找到眼鏡。——我已經略略有一點近視了。
我戴上眼鏡,把書靠近燈光,仔細地端詳着照片。
我在靠近書脊的地方看到了一塊小小的墓碑。
這是一塊式樣異常樸素簡單的墓碑,沒有任何文字、花朵、標識。
墓碑後面也沒有常見的墳塋或者墓室,就是一片綠油油的深草。
墓碑的根基已經傾斜,石塊也開始風化,表面佈滿歲月的風霜。
我戴着眼鏡凝視着這塊墓碑,然後我聽到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毯上的聲音。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我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我很確定我以前經歷過非常類似的時刻:在飛機上旅行的時候,看到一本雜誌,上面有着一個湖泊的照片,雖然並不是這一張,但湖泊卻是這一個,湖邊有木頭的棧道,霧氣瀰漫,水平如鏡,棧道的盡頭,有個小小的無字墳塋。
我完全忘記了手裏還端着酒杯,也完全意識不到酒杯現在已經掉在了地毯上。
我聽到那位商務艙的黑人侍者很快地走了過來,他用三種以上的語言低聲輪流詢問:“夫人,您是否感到不適?是否需要幫助?”
然後另一位空乘人員趕緊過來,拿着一個清洗地毯的類似手持吸塵器那樣的小工具,蹲在地上收拾酒杯和殘酒,仔細地清除了地毯上的酒漬。
(二)
身材高大的助理兼保鏢肯尼,也從旁邊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跨越過道走了過來。
“Esabelle,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他俯下身問。
我搖頭。我說:“只是恍惚了一下。”
肯尼問黑人侍者:“不好意思,我剛剛在打瞌睡,這位夫人剛才在做什麼?”
黑人侍者回答:“夫人要了一杯酒,還要了一些雜誌在看。我送酒和雜誌過來的時候,夫人還一切都很好。”
我說:“我現在也一切都好,只是恍惚了一下,掉了酒杯。”
我示意肯尼在我旁邊坐下來。
我對黑人侍者說:“謝謝。我現在沒事了,我和這位先生談點事情。”
兩位侍者收拾好了地面,便彬彬有禮地退去。黑人侍者問:“夫人還需要再來一杯同樣的酒嗎?”
我說:“謝謝,算了。”
肯尼坐在我身邊,看着我手邊那本帶照片的雜誌,問我:“Esabelle,這是我們的雜誌。你在上面看到了什麼?是不好的消息嗎?有什麼讓你感覺不好的東西嗎?”
我搖頭,說:“沒有不好的消息。”
肯尼說:“我可以看看嗎?”
我點頭。
他拿起那本雜誌,在雜誌前後翻了一遍,沒看出問題所在,然後他說:“請原諒,陳小姐,職責所在,如果你不告訴我原因,我要就此事給陳先生打電話。”
他盡忠職守地準備使用機上的電話。
我趕緊伸手阻止他:“不要,肯尼。我很安全。這件事情,也沒有必要讓父親知道。”
肯尼看着我,他的眼珠黑漆漆、亮晶晶的。
我觀察了他一會兒,覺得他絕對不會妥協,於是,我就說:“肯尼,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突然之間,就感覺以前在類似的場合做過同樣的事情?”
他看了我幾秒鐘,他點頭說:“是的。有時候會有這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說:“比如有一次,我跟着你到了高棉王國的那個古代都城遺迹,穿過那些雕刻着巨大佛陀頭像的門柱時,我突然強烈地感覺到,我以前什麼時候,也這樣地跟隨着一位夫人,穿越過同樣的門柱,那些同樣的佛陀頭像,就在我的周圍和上方,微笑着注視着我的穿行。那個感覺非常強烈,讓我感到很迷惑。但我沒有對你說起過。”
他說:“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有點理解你了。也許,你在這些遺迹中找尋的,就是這種熟悉感的來源。你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會有這種熟悉感,那種閃回的記憶,到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
他說:“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這樣的記憶,只是他們迷惑一下,就讓它滑過去了。他們沒有你那樣敏銳和認真,他們沒有產生刨根究底的想法,也沒有你這樣的決心,要把它徹底弄清。”
我說:“那麼,你有沒有懷疑過,這種熟悉感就是前生記憶?”
肯尼說:“我的祖先來自於非洲肯雅。根據古老的傳說,我的祖先們都是相信,人死後與生前都還有生命。我想過,也許,這種模糊的熟悉感,是因為前生我的確來過高棉的熱帶叢林。我的確穿越過那些巨大的門柱,那時候,它們還位於一座繁華的古代都城裏,而不是叢林中的一片廢墟里。”
(三)
我指着雜誌上的那張照片。
我說:“我剛看到的那張圖片里有個墓碑。”
“墓碑?”肯尼在封底的照片上找了一下,問:“有什麼不對嗎?”
我說:“那個墓碑,它是我立的。我剛認出來了,那就是我立的墓碑。”
我說:“我很確定,以前,我還不是Esabelle的時候,我也在飛機上的一本雜誌上看到過這個湖泊的照片,還有這個湖泊邊的無字墓碑。”
我說:“我以前,比坐飛機的那次生命還要以前,梳着很高的髮髻,穿着白狐毛的披風,和一個男子,一起走在這個湖泊邊的木頭棧道上。以前,湖邊並不是快速公路,也不適觀光電瓶車道,以前就是木棧道,通到湖光山色的盡頭。我覺得很冷,那個男人伸手摟住我的肩頭。我們並肩站在那裏。他讓我把他埋葬在棧道的盡頭。他很快就要去戰場了。我們都知道,他將會一去不回,這是我們的生死訣別。那個無字的墳塋,就是後來我為他建立的。但是他並不安葬在裏面。我沒有找到他的骸骨。那只是一個空的墓穴。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想要阻止連綿了數百年的混亂戰爭。他也成功做到了。他為此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和愛情,犧牲了和我一起白頭到老。但是他殺了很多人。他戰死之後,關於他的墓碑上寫點什麼,大家議論紛紛。後來,是我說的,什麼都不要寫。因為他生前覺得自己殺人太多,不配讓父母所賜的姓名留在天地之間。他覺得自己不能讓父母感覺到榮耀,也有愧所有因他而死去的人。我後來決定遵從他的心愿,什麼字都不要寫上去。”
我說:“坐飛機的那次生命中,我後來又去過這個湖泊。我曾撫摸過那個無字的墓碑。我在那裏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細節。我在那裏哭得很傷心。但是,沒有人能夠了解那種悲慟。”
肯尼看着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說:“我說的都是實情,肯尼。我愛那個男人。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我在所有的廢墟里尋找的,都是有關他的記憶,有關他的線索。”
我說:“我知道,他也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我看到他的護身符了。那個護身符,曾經引領我們再次相會。我相信,它這次出現,也是引領我們再次相會的。只要我拿到那個護身符,我就能再次見到他。”
肯尼這時候終於反應了過來。
他說:“你剛才所說的這一切,信息量好像很豐富。我一時之間難以完全了解。”
他說:“但是,我相信你,Esabelle。我相信你所說的都是真的。我也相信,你一定能跟隨心的指引,找到你想要找到的一切。”
我也相信,一切的出現,都是有意義的。
和你有關的一切,不斷湧現重回,這都意味着,我們不久將會,再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