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那裏不是她的港灣

第001章 那裏不是她的港灣

這是春天的故事,所有事情都像這個溫潤季節滋生的野花和蔓草一樣迅速瘋長。一九八二年的時光和背景,又是它們迅速瘋長的豐厚土壤。井和林旭偉掙扎在別人的手掌心裏,一切都已經不能挽救。

是真的,一切都已經不能挽救。

她和他甚至永遠不再有一起並肩走路說話的機會。

井預計到一切都要結束了,預計到自己的心在慢慢死去。她的眼睛裏,多少帶着滾燙、湮滅的哀傷。

有的時候,事情本身需要的是臨死之前的挽留,而並非要真的留下來。這個道理,井還處在孩提時代的時候,或許就已經懂得。

清晨的時候,井把臉洗得非常乾淨,換上一件亞麻乳白碎花鑲有蕾絲花邊的上衣。

她說就是今天了。因為昨天晚上,梔子山上的野花替代了天空所有的星子。

一場乾淨的雨,清洗了月亮、風和漫天的雲朵。雨水淹沒到窗台上,但始終未能淹沒林大鵬的怒吼聲:“只要你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我們就斷絕父子關係,斷絕父子關係。”

林大鵬,梔子鎮的鎮長。生長得像原始森林裏無人修剪的樹木一樣粗壯。

這個女人,就是指井。

林大鵬是冒雨找來的,站在井的家中,發瘋似的,說著說著就哭了,像是在宣告他和兒子末日的到來。

這讓井不能不戰戰兢兢。

耿葉青撐着一把黑得發亮的雨傘衝進來,她是林旭偉的母親。她對丈夫說話的聲音既憂鬱又怯懦:“不要這樣,請不要這樣。”

而井所愛的男人,林旭偉,似乎並未考慮父親難過話語的分量。他拉過井,說要帶着井一起去死。死在那個野山茶遍開的山坡上,死在那棵即將乾枯的雙生樹下。

他是當著她的面,咆哮着對他的父親發狠這麼說的。他看上去,有着比狼更加兇殘的眼神。

但是,井不能把他的這種話當作他們之間的最後約定。

她猜不出來,在這種賭氣的話語裏面,有多少成分是真實的。

林大鵬已經氣得臉色冷白。

耿葉青已經哭出聲來。

井已經沒有勇氣去看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

可是井依然不能承認,這就是她和林旭偉之間最後的約定。

因此,她用只有林旭偉聽得見的聲音問道:“這是你想要的結局嗎?”

林旭偉冷冷地笑,他說,不是。但他許諾給她的,必須給,一直給,不離不棄。

井說:“沒有關係。我可以跟你一起,從此我和你在一起了。可是,偉,你是否想過,從今往後,你和我是否能夠承擔得起背棄帶來的沉重,又是否能夠忍受得了背棄帶來的灼痛。還有,假如我和你一起死在那個野山茶遍開的山坡上,我窗外的古井,還有我母親親手種植在古井畔的老槐,它們今後還怎麼能夠迎着梔子山的山風盡情地唱歌?你的家園,還有你的親人們,今後應該由誰來守護?這些你都想到過了嗎?”

林旭偉不說話,堅定的眼神變成了血色,有點像即將發瘋的獸類。

雨停了,井客氣地將林大鵬和耿葉青送出家門,再將林旭偉送出家門。

這裏不屬於他們。

愛井的男人和爭吵的聲音漸漸都遠去了,他們的腳上粘帶着離開這裏時,從古井飛濺出來的清澈水花。那不是井的眼淚,而是子夜不小心掉進古井裏的露珠。

可是,一夜過後,井還是決定要去一趟那個被野山茶霸佔的山坡。不管林旭偉去不去,她都要去。

她要去看看,那個能夠有資格埋葬她和林旭偉的地方,生長的森林能否做成棺木;如果她和林旭偉的靈魂被埋葬在那裏了,那棵將死將滅的兩生樹,能否起死回生?果真起死回生了,又能否開出美妙絕倫的雙生花?

拉開房門,井努力抬頭去看天空漂浮的雲朵。此刻太陽還沒有出來,所以無須眯縫着眼睛。可是在井收回目光的瞬間,看見了站在井台邊的蘭。

蘭放下正在汲水的轆,走過來,“井,這麼早,你要去哪兒?”

蘭是一個肅穆的女人,眼神溫暖。

井說裝滿野山茶的茶筐被遺棄在山坡上,這讓她一夜未能安睡。因為那裏面裝着她一心想要攥在手心裏的希望。她打算用賣野山茶換來的錢,去參加即將到來的高考。她想要去嘗試一種嶄新的生活和人生。

蘭說:“井,你要知道,你是梔子山唯一最美的那朵梔子花。”

井笑了,說謝謝。

已經記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林旭偉也曾經說她是一枚最美的梔子花,一枚他最鍾愛的花朵。

因為這句話,井激動得跋山涉水跑到那座青磚圍成的古老院落去看望他。

當時雪白的梔子花爬滿陳舊的磚牆,壁檐上的瓦礫呈現出冷冷的灰色。

生活在院落里的人們邁着不緊不慢的腳步。沒有炊煙,沒有犬吠,沒有玩耍的孩童。那是井第一次知道了林旭偉的生活與自己生活的不同。

但井卻並未意識到,這種不同就像流淌在腳下不起眼的一條溪流,洪水泛濫時,她跨不過去,他同樣跨不過去。另外還有那個與她有關的梔子山預言。這些都是她和林旭偉之間永遠清除不掉的障礙。

蘭似乎不放心,看井的眼神也不再溫暖。她說:“井,嘗試新生活和新人生,都沒有錯。可是你不能選擇逃避,你要學會放棄。昨晚林旭偉的父母找來,並非偶然。他們阻止的決心絲毫不容懷疑,說的難聽點要比這古老的井欄還堅硬,你不能再幻想挽救。”

井說:“我的挽救就是我今天要最後再去一趟野茶坡。野茶坡是我和林旭偉相逢相愛互相約會的地方,那裏的土壤里還流淌着我們腳印的餘溫。如果從今天之後,有鳥兒在那裏吟唱,那一定是在為死去的愛情唱葬歌。我要去了,蘭。”

蘭沒有阻止,雙眸望着井遠去的身影,就像戳在古井畔的木樁。

……

……

井和自己的影子並肩走在野茶坡上,所以並不覺得孤單。

村落漸漸遠了,打穀場上的稻草垛也漸漸遠了。

野茶樹上的露珠,就像小狐狸和麋鹿美麗的眼睛,它們憂傷地注視着前方莫名的地方,它們到底都在想些什麼,無人知曉。

井的腳下是骨瘦如柴的草,碧綠繁盛,可是每一株永遠不可能結籽的枝頭,已經在預示未來秋天的荒蕪。凋零的山茶花是山坡上最搶眼的風景,卻讓人感到落寞。

一個冬天裏緊緊抱住生命不肯放棄的雙生樹,終於徹底枯萎了。

雙生樹枯萎的桿上流淌着眼淚,自上而下,比梔子山上的瀑布還要洶湧澎湃。這是一種來自生命的敗落,這種敗落漲滿了井的視野。

她以為林旭偉不會來,林旭偉卻也來了。

他來,不是要她一起死在山坡上,而是要她跟他一起生生不息地愛,倖幸福福地活。

雖說眼前的雙生樹死了,可是它的根還在。只要堅守,來年的春天就會有一棵新的雙生樹茁壯成長。只要堅守,幸福不在他和井的左邊,就在他和井的右邊。

井開始哭泣,哭泣是小聲的。

她哭泣自己再也沒有勇氣去面對,她覺得痛苦就像前方白霧鎖定山谷里的溪水,劈頭蓋臉地將她漫過。她哭求林旭偉原諒她的懦弱。

她告訴林旭偉,她已經答應了他父母,承諾哪怕骨頭疼痛得裂出了裂縫,都不再反悔。否則她背着這樣一個像傷疤一樣的承諾,再也無法見人。

這不是玩笑。

林旭偉咬牙切齒,他說:“井,你這是在拿鞭子抽我的心。我們的愛就像被深深打下去用來支撐梔子山山樑的木樁,誰都不可撼動。我父母的阻撓算得了什麼呢?我現在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就是為了與你相依相隨。你得給我一個保證。你的心只要是愛我的,我會把父母的阻撓盛放在那些既沒有名氣又沒有迴響的山谷里。直到有一天,連我的父母也無曾想起,他們的百般阻撓究竟被我盛放在了哪裏。所以,井,請你不要害怕。”

這種時候,井覺得她和林旭偉的手裏抓住的是一根又柔又脆的海草,她和他的背後都是萬丈深淵,所以她不能用力,她只能流着眼淚說:“讓我想想,偉,讓我想想。”

林旭偉的手掌是溫暖的,掌心的那顆紅痣更像一顆滾燙的心:“我是多麼愛你,井,我的靈魂願意為你粉身碎骨,我們不能潦草的愛,必須認認真真。”

林旭偉用整個身心擁抱着井。井不說話,閉上眼睛,只靜靜地聽着從山坡上傳來的颼颼風聲。頭髮亂了,林旭偉抬手幫她理順說:“井,我擁有的一切都是給你的,所以,你必須學會和我相依為命。”

林旭偉的諾言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了。真實,沒有虛偽。

井的心開始變得像腳下的泥土一樣鬆軟。

這時,一個男人的咳嗽聲驀然傳來,正像井預料的那樣,余大年來了。他是梔子村的村長,林大鵬的下屬。

余大年不僅老邁,善於偽裝,嘴角常常掛着充滿預謀的微笑。並且生性刁鑽。

林大鵬不止一次警告余大年:“如果我兒子繼續出現在梔子村,繼續來找井,你知道且又不阻止,我不會放過你。”

此時,余大年像是一隻搜尋獵物的鷹,背對井和林旭偉站在山坡上。一雙犀利的眸,在一心一意注視着太陽即將生起的地方。

太陽下面灌木叢中奔跑的動物們,似乎才是他搜尋的目標。

但林旭偉給予井擁抱的消息,很快就能傳到林大鵬的耳朵里。結局將是在井的胸口上,再劃一道難以癒合的傷口。

林旭偉的心很堅決,從來就沒動搖過,不管父母對井傷了,還是害了,他對她的愛都會熱烈地進行下去。

當然,他也一直堅信不疑,井對他的愛同樣也會熱烈地進行下去。可是在目前這種狀況下,能避免的,他想要儘力避免。

因此他說:“我必須走了,井,明天晚上,我依然在這裏的茶樹下等你。”

井微笑着,歇斯底里的微笑。她打算告訴林旭偉,她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要把死去的心掛在這裏的茶樹上,讓日月霧露風化侵蝕,直至灰飛煙滅。

這一點她必須讓林旭偉知道,其他的林旭偉都可以不知道。

可是在她尚未說出口之前,林旭偉的身影消失在讓她無法觸及的遠方,不久徹底消失在那座青磚圍砌、讓她無法觸及的古老院落里。

那裏是他的港灣。

那裏不是她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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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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