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荒村野道孤陽下,一笑嫣然
杜威德一行人一路西行,不緩不急,行得十餘日,這一日中午來到一處小村落。
說是村落也只是幾間矮舍而已,且破落不堪,僅能擋個風寒,若是來場急雨怕是也未必能躲個周全,間間門洞全開,裏面桌翻幾倒,不見半點人煙,再想到周圍田地荒蕪,杜威德心下慨嘆不已。
杜威德道:“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下午趕路,晚間便能到裕林鎮,休息一晚,明天上山。”
弟子們不用師傅再吩咐,在村中找尋一番,村中一口水井倒未枯竭。
張小牛在眾弟子排行最末,自然拼力搶過這打水的活計,讓眾位師兄師姐頗為滿意,尤其是六猴兒胡知進,心想在碰到岳霆張小牛二人之前這些活計可都是着落在自己手上的。
井底水位頗深,張小牛費力打上一桶來,便要用備上的水囊裝水,卻被杜琉璃一把狠狠拍在手背上,直被拍得手背通紅,正要發怒便聽杜琉璃恨恨道:“打死你個不長心眼的短命小子,也不怕毒死你。”
這一路來杜琉璃與張小牛甚少說話,每每兩人目光無意碰到,張小牛總要被那刀子般的眼神剜上幾刀,張小牛隻被剜得心裏上下難安,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山大王,殊不知是自己當日應允周琦慧來訪的那一句招來了這許多日的待遇。
杜琉璃在那靈山之上身為一峰峰主之女,長得又說不出的討人喜歡疼愛,那待遇便如一國公主般,叔叔伯伯見了如小祖宗哄着,師兄師姐見了當親妹妹疼着,有啥好吃好玩的都先緊着她,碰到事情都讓着由着她,如何想這次下山竟然碰到個不買她賬的周琦慧小姑娘,不但長得比自己漂亮了幾分,武功比自己高了幾分,便是自己東西也要被她搶去,這些都不算最氣人,最氣人的人便是竟然還打自己小師弟的主意,偏偏這頭大笨牛小師弟還當著自己的面和她定上後會之約,直氣得牙癢,恨不得從張小牛身上咬下許多肉來解氣,只是一路來張小牛甚是本分,自己沒得借口,今天卻終於撈着機會,怎能不狠狠打他一記。
杜琉璃見張小牛手手背一片通紅,又暗暗擔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卻又想“他這般不識好歹,便是打死也是活該,我又心疼他作甚?”
當下杜琉璃自自己頭髮上取下一根收攏頭髮的銀質小巧發卡,取在手裏在水中一探復又拿出對着陽光看了看,見發卡上銀亮如舊才道:“大笨牛,今天師姐便教你個乖,我們江湖中人在外行走,凡事都得小心,若是一個疏忽便是丟了性命也是活該,平常吃食飲水尤其要注意,像你這樣見水就喝,不算那些無色無味的奇毒,就是最平常的蒙汗藥也能要了你的小命。”
杜琉璃說到此處眼睛一瞥張小牛,見張小牛盯着自己獃獃出神,怒道:“你發什麼呆?我說的話你聽了沒有?”
卻是杜琉璃取下發卡,原來收攏的一縷頭髮便從鬢處垂下,被陽光一映,立時便有了一絲風情,便如一個小女孩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小女人一樣,張小牛看得好奇入神,便有些發獃,被杜琉璃怒喝了才驚醒,便口不擇言道:“師姐……你這樣真好看……”
張小牛說完便想抽自己大嘴巴子,這等輕薄話怎能隨便說,尤其是對自己這個山大王師姐,只怕便是要遭。
卻不想杜琉璃聽了先是一怔,繼而一喜,然後臉色一肅,冷哼一聲道:“誰要你誇?”張小牛從沒見人臉色可以一瞬間變得三變,不由大為驚奇。
杜琉璃心下歡喜,心道“這大笨牛也不算笨到家,至少這眼光倒還有的。”語氣便又緩和了幾分,道:“小師弟,看到我手裏的銀髮卡沒?我們江湖中人習慣戴銀不戴金,不為別的,只因為這銀的一碰到毒就會變黑,有毒沒毒,只要用銀的一試便知。”
杜琉璃說完便要把發卡戴回去,卻又忽然想到張小牛剛才說她這樣好看,心中一暖,臉上一紅,便把發卡戴到了另一邊頭髮上,讓那一縷頭髮在鬢邊垂飄。
張小牛連聲大呼長見識,卻又忽然犯了呆勁,問道:“師姐,你們女的戴個銀髮卡銀髮簪什麼的都行,我們男的可怎麼戴?”
杜琉璃笑道:“你可笨死了,別的沒有,你連銀子都沒有嗎?”頓了一下,似是想到什麼,又道:“我倒忘了你和小白臉是兩個窮鬼,身上怕是連半個銅錢也沒有,更不要說銀子了。”
杜琉璃說完眼珠一轉,自手腕上取下一個銀手鐲兒抓住張小牛的手便要往上套。
張小牛見是女兒家帶的手鐲戴要掙脫道:“這鐲子是女兒家的東西,我是男的,怎麼能帶?不要被人笑死?”。
杜琉璃柳眉一豎,怒目一瞪道:“師姐給的你敢不要?”
張小牛沒法,只得任她施為。
無奈張小牛的手比杜琉璃的小手大了許多去,套了幾次沒套上去,直疼的張小牛直齜牙咧嘴連聲叫疼,杜琉璃聽得心煩,怒道:“閉嘴!”張小牛立刻噤聲,杜琉璃手上使上全力往前一推,張小牛隻覺手上一痛,那手鐲便順利套到了腕上,再看時卻是手上生生被蹭破了一層皮,直流了許多血。
杜琉璃眉頭微皺道:“誰讓你手長這麼大,破了活該。”
張小牛聽得眉頭直跳,心道這原來是我自己手長的太大的緣故啊……不由苦笑。
張小牛想在衣服上撕塊布把手包一下,卻見身上衣服才穿了十多天,不破不舊這麼撕破了又捨不得,好在只是蹭破的流血不多,一會就會止了,也不用去包紮,卻聽“刺啦”一聲,卻是杜琉璃在自己的裙擺上撕下一塊,抓住張小牛的手給包了起來。
張小牛見杜琉璃不知比自己衣服名貴多少倍的漂亮裙子上缺了一塊,再看看給自己細心包紮手傷的杜琉璃,心道“師姐也不是師兄們說得那麼可怕,雖然把自己手弄破了,卻也送了自己銀鐲子,還幫自己包紮傷口,對自己算是極好了。”
杜琉璃邊包紮邊道:“以後你把手鐲藏在袖子裏,別人看不到就不會笑你了。若是有人真敢笑你,哼,你告訴世師姐,看師姐不把他打得……打得……”
杜琉璃想發次狠,卻不知道怎麼說才有氣勢,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張小牛接道:“打得讓他親媽都認不出。”張小牛混跡市井已久,這些狠話聽得多了,見杜琉璃說得費勁,隨口幫她接了。
杜琉璃大為滿意,道:“對,打得讓他親媽都認不出,哈哈。”笑完又覺得自己這樣大笑沒了女孩兒家的矜持,便又肅容用目光剜了一下這個惹自己大笑的小師弟。
待杜琉璃仔仔細細又毛手毛腳地把張小牛的手傷包紮完的時候,張小牛的手已經被捆得像個粽子一樣了,五個指頭都被報的嚴嚴實實,連彎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杜琉璃卻頗為滿意,道:“你師姐我包紮得怎麼樣?這麼厚實保證不會沾水發炎。”說完又驚叫道:“哎呀,忘了抹點傷葯上去了。”說完就要拆了重新上藥包紮。
張小牛連連擺手道:“師姐,這點小傷哪用得着傷葯?”
張小牛連連擺手,杜琉璃抓了幾下沒抓到,不由又是怒道:“哼,沒見過你這般賤骨頭的,本師姐親自為你上傷葯還不要。”說完又看了看自己的傑作,估摸着自己也未必能解得開,便道:“算了算了,隨你吧。”
兩人打鬧一番,冰釋前嫌,張小牛一隻手被裹得動不得半分,灌水很是不方便,兩人合作才把一行幾人的水囊裝滿,回去時杜威德等人已經選了一處太陽曬不到又通風的小院高牆影下,由六猴兒胡知進帶着岳霆從屋舍里尋出些雜凳矮几,眾人團團圍坐就着水囊分食乾糧。
眾人見張小牛手上厚厚一層包紮,頗感驚奇,再一看旁邊的杜琉璃便又都覺得理該如此了,只有岳霆奇道:“小師弟,你這手是怎麼了?”
張小牛看了一眼杜琉璃才道:“我打水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沒什麼大礙。”
岳霆又道:“那誰幫你包紮得?包得這麼……”
“自然是本師姐,難道還是你們這幫粗手粗腳的男人嗎?除了我還有誰能包得這麼嚴實?”杜琉璃還不等岳霆說完便搶道,言語間頗多得意。
眾師兄連忙齊聲誇讚,杜琉璃臉上得色更濃道:“以後你要誰要是也受了傷,我也幫你包,保證比這更嚴實。”眾人臉上立時便都變了顏色。
岳霆無語,心道莫要捂化膿了才好,不過嘴上也不說什麼,大家繼續吃飯。
張小牛正埋頭吃間,忽然胳膊被人撞了一下,抬頭看,確實杜琉璃對着門口直努嘴。張小牛看去確是門口不知道何時站了七八個小孩子,大的也不過**歲的模樣,小的只有三歲的樣子由大點的孩子牽着。
這些小孩見眾人吃飯,只在門口站着看,也不進來,也不討要。張小牛心中頗為驚訝,難道這些小屁孩蛋子比我家少爺還有氣節?吃飯的眾人也都注意到門口的小孩,杜威德道:“拿點乾糧,去問一下。”
張小牛是小師弟,入門最晚,於是自然勤快地拎過一袋乾糧走過去問道:“你們是誰家的小孩,你們家大人呢?”
那群孩子裏年級最大的一個道:“這裏是孤兒村,我們自然都是孤兒,沒大人。”
張小牛聽了覺得奇怪道:“孤兒村?那你們沒有大人平時怎麼吃飯?”
那孩子道:“林兒姐姐會送吃的來,路過的好人也經常給一些。”
張小牛是把手中的乾糧袋子遞過去道:“像我們這樣的嗎?這些給你們。”
那孩子接過乾糧袋子道:“謝謝,林兒姐姐說若是你們吃的多,我們就要一點,若是你們也不夠吃我們就不要了,林兒姐姐會給我們送吃的。”
張小牛見他左一個林兒姐姐,右一個靈兒姐姐,不由大為驚奇道:“林兒姐姐是誰?”
那孩子聽到張小牛問起這個,不由滿臉興奮道:“林兒姐姐自然就是林兒姐姐,她可厲害了,你拿劍,她也拿劍,不過她肯定比你厲害,一個手……不……一個指頭就能把你打倒。”
張小牛不由大是不忿,自己好心給他們吃的,卻被這般小瞧,很想把乾糧袋子再搶回來,看看這些小孩卻又下不去手,只得道:“胡說,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有多厲害?你把她喊來比比,我肯定比她厲害多了,到時候肯定打得她跪地求饒。”張小牛半天真正的武功都沒學過,說這話也只敢趁對方不在的時候說說。
那孩子一聽這話便生氣了,一把把乾糧袋子狠狠摔在地上怒道:“你說林兒姐姐壞話,我們不要你的東西了。”說完回頭就走,一幫小孩跟着就走,竟是沒有半個回頭看看一眼地上的乾糧袋子。
張小牛一下怔在當地,心道自己犯什麼昏,掙這閑氣幹嘛?這幫小孩子要是因為這個餓出個好歹了可是自己不是了,連忙揀了乾糧袋子追出去。
張小牛一路喊着,那些孩子卻是不肯停步,張小牛隻得連連道歉說自己不是,都是自己不好,這幫孩子才住了腳,張小牛苦笑不得,自己送東西,還得自己求着他們收。
那最大的孩子尚不肯接乾糧袋子,道:“那你說是你厲害還是林兒姐姐厲害?”
張小牛沒辦法,只得無奈道:“自然是……你林兒姐姐厲害。”
“那你說是不是你被打得跪地求饒?”那孩子尚不肯放過張小牛。
張小牛隻得繼續道:“是我被打得跪地求饒,你林兒姐姐只要一個手……一個指頭就能打得我跪地求饒。這總行了吧?”張小牛垂頭喪氣的模樣活像輸了三百兩銀子又沒本錢翻本的賭徒一般。
那小孩這才接過袋子,道:“這還差不多,我早就說過林兒姐姐一個指頭就能打倒你了。”說完領着一幫小孩在一陣歡呼里去了,就象打了勝仗的將軍凱旋而歸一般。
張小牛哭笑不得,好在他們還是收了乾糧,只得收拾心情,正打算回去繼續吃飯,剛轉身卻見路中間不遠處立着一個俏生生的女孩兒,模樣說不出的俏麗,舍了裙裾,一身勁裝短打打扮,眉宇間不失英氣,臉上卻又如冰封了一半,沒有半點笑意,胸口衣服上綉了一朵雲朵模樣,雲朵上尚斜綉了一支劍。
張小牛道:“你是誰?”
那女孩兒伸出一根白玉似的手指道:“我便是那個一個指頭就能打得你跪地求饒的林兒姐姐。咯咯”說著嫣然一笑。
這一笑立時便如冰雪消融,雨後彩虹,直看得張小牛目眩神馳,連忙收神,卻已經也是臉紅脖子粗了,心想自己剛才把自己比得那般不堪全都被她聽了去了,不由大是尷尬,恨不得地上立馬裂開一條縫讓自己鑽進去。
張小牛正自懊悔,卻聽那叫林兒的女孩道:“你又是誰?”
張小牛連忙道:“我叫張小牛……”
張小牛說得一句,卻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心道平日裏自己嘴巴也挺靈活,怎麼現在卻這般笨了,抬頭間,卻見林兒已經走得遠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免又是一番忐忑。
張小牛一路丟魂落魄恍恍惚惚地走回去,腦子裏晃來晃去全是林兒嫣然一笑的模樣,連路上的坑窪都沒注意到差點歪了腳尤自不覺,吃飯時更是咬着乾糧餅子發了老會兒呆,連杜琉璃跟他說話都沒聽到,直在桌下惹來狠狠兩記腳踩,這才清醒了些。
當真是:
年少本無許多愁,
一笑傾城惹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