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末路得遇遊俠兒,幸矣悲矣?
“這一路上所見怕不下十群難民了吧?前面這兩個少年怕是與難民的隊伍走散了。”杜威德看着前面的兩個半大少年想到。
兩個少年都是十二三歲年紀,依衣着看應是主僕倆。前面那個個子稍高點,雖髮鬢散亂,卻是面容清潔,一身衣服雖有不少破損,卻是上好的綢緞料子,雖落了難,但穿戴也還算整齊,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另外一個和前面的少爺一比,竟如泥猴兒一般,一張小臉上滿是塵土,灰黑難辨,如個小灶神一般,渾身的粗布衣服更是臟破不堪,不但缺了多處衣角,竟然連腰帶系扣也盡丟缺了,此時有如破布條般往身上隨便一裹,這一路難民看過來,倒是數他最落魄了。
兩少年眼角盯着前面這一眾人,卻捉了腦袋靠在一處低聲爭論着些什麼,他們聲音很小,以為別人離得遠了聽不到,不想杜威德內力深厚,這幾句低聲爭論竟是一句不落地聽全了。
“泥猴兒”:“少爺,他們沒有穿盔戴甲,馬匹也沒有軍隊烙印,應該不是追兵,我們是不是向他們討點吃的?”
少爺:“看他們樣子我也知道不是追兵,只是這去討吃的可萬萬不行,這與嗟來之食有何差別?豈不丟了氣節?”
“泥猴兒”見少爺這般迂腐急道:“少爺,這命都快沒了,還管什麼氣節?昨日那個阿婆尚有幾個饅頭,你不許我去討,我知道你是怕她給我們吃了,她便要餓死了,可今天這些人看樣子都是有些錢的,縱然分我們一些,想也不會餓到的。再說我們從前天到現在可是半點東西都沒吃,餓得腿都軟了,如果再不弄點吃的,怕是不等追兵追上來一刀砍了我們,我們自己倒先餓死了……”
那少爺還待爭辯:“可爹爹從小便教我們要有氣節,這嗟來之食……”
“泥猴兒”:“少爺,難道我們便要學那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齊餓死不成?那倒是氣節有了,可命卻沒了……”想不到他倒知道些典故。
少爺:“……”
“這天下誰成誰敗又與這些百姓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只求個溫飽,便是這個溫飽也不可得,哪次征戰不是勞民傷財?最苦的還不是那些百姓?年輕力壯的大都被抓了壯丁,古來征戰幾人還?那些老弱婦孺更是流離失所,哎,如此多的難民,一路遷徙,在半路餓死病死的更是不計其數,最後活下來的只怕也落得無家可歸……”杜威德心念電轉,隨口吩咐道:“琉璃,你去取些食水給他們送去。”
那被稱做“琉璃”的是個小女孩,倒與那兩個少年年紀彷彿,小小的臉蛋尚有些孩兒肥,一雙眸子卻是大而有神,顧盼之間,說不出的靈動。
琉璃應了聲“是”,便取了些肉乾和一小袋清水走到那少爺面前三尺停住,伸手遞出,皺着眉頭道:“喏,給你們的。”
那少爺見她離自己有三尺便不願再走近,再看她皺彎的漂亮小眉頭,知她是嫌自己兩人身上臟。那“泥猴兒”見有人送了食物來,正是雪中送碳,便要伸手去接,卻被那少爺一把攔住了,只聽那少爺哼了一聲道:“哼,嗟來之食我們不吃。”
這下可把琉璃可得罪了,本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上天入地無法無天的主兒,說她在那靈山星沉峰上便是個山大王也不為過,如何被人給過這般臉色,頓時便冷下臉,小小柳眉刷地倒豎起來:“哼?哼什麼哼?難道我稀罕你吃么?你不吃我還不肯給了呢。”說著竟是耍起了小姐脾氣,將食水狠狠投鄭在地,仍不解氣,更是狠狠踩上幾腳才罷休。
杜威德離得遠了,一時阻攔不急,見女兒將這許多肉乾灑得滿地到處都是,踩德都變了模樣,便是那隻被宰殺做成肉乾的豬此是見了只怕也認不出那些和着塵土如水蛭般一條條的便是自己身上的肉吧,這還如何能吃?喝道:“琉璃,不得無禮。”
那琉璃山大王這下可不依了:“爹——,是他們先不識好歹的。”嘟了個小嘴,似乎受了萬般委屈。
杜威德不理琉璃,重新取了些食水,走上前來道:“兩位小友,小女無禮,多多包涵,這裏還有些食水,是我給你們的賠禮,可不能算是嗟來之食。”杜威德心中不禁好笑,想自己怎麼說在武林中也頗有名望,想不到今日卻要變着方來央求兩個少年收了自己送的東西。
那少爺這下保住了“氣節”,臉色頗好,恭敬道:“多謝大叔,小子剛才也多有不是。”說著便要伸手來接食水。
卻聽一陣馬蹄聲由遠及進,來得甚急,那少爺與“泥猴兒”齊齊變了臉色,竟是連食水也不接了,連滾帶爬地鑽進了路邊的草叢裏,動作竟是靈活迅捷萬分,瞬間沒了蹤影。看得那琉璃山大王好生奇怪,這草叢裏還有好東西吃不成?
驚起了一路塵煙,來人轉眼便到了跟前,一十六個戴甲鮮明的騎士,馬匹后臀上都烙有個“岳”字,竟然是岳家軍。
岳將軍治下的岳家軍軍紀嚴明,從不擾民,戰力不俗,素有好名。杜威德和岳將軍說起來倒也有過一面之緣,此人耿直剛烈,是條漢子。當初和秦檜所帶領的大宋正規軍同出京都齊抗金,正規軍數戰皆敗,岳家軍卻屢有建樹,以至於到得後來秦檜所帶領的大宋正規軍是越打越少,而岳將軍手下的岳家軍卻是越打越多。便是金人中也流傳着“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說法。
十六騎到得跟前,那領頭的青年長官眼睛定定地在杜威德一眾人身上一一掃去,冷哼一聲道:“嗨,那老頭,有沒有看到兩個小子過去?十二三歲的樣子。”
杜威德雖長得老成,但年紀尚不及四十,如何被人以老頭稱呼過,不禁狐疑“岳家軍不在前線抗金,怎地跑來此處抓人?能勞動岳將軍來抓的必是窮凶極惡之人。只是那倆小孩能犯下什麼大罪?又或者小孩的長輩犯了罪?但聽剛才那小孩口中的父親頗有氣節,又怎麼會是窮凶極惡之人?”
杜威德思索其中古怪不及回答,便有一騎揚鞭怒聲道:“混帳,千戶問你話,怎地不答?要吃鞭子不成?”說著一鞭抽在地上,帶起一片塵土。
以杜威德在武林中的名望,便是一派掌門見了,也要稱一聲“威德先生”,何曾被人如此喝罵過?身後眾弟子更是不憤,那杜琉璃小嘴潑辣,便要當場開罵,卻被杜威德伸手阻止了,老實不快活,嬌哼一聲,一臉地齜牙咧嘴,只怕心中已經把所知的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幾遍了。
杜威德心下奇怪這岳家軍何時變得如此蠻橫霸道了?想必是抗金爭戰中新收編的,還未來得及管教吧,自己看在岳將軍的面子上且不與他們計較,但這追殺小孩的事情卻得問個清楚,當下上前一禮道:“敢問諸位可是抗金雄師岳家軍?”
青年長官冷哼一聲:“哼,岳家軍?抗金雄師?岳飛那狗賊通敵叛國,意圖謀反,早已被皇上斬首示眾了,岳家滿門超斬,我們便是在捉拿岳家餘孽……”
卻聽一聲大喝:“你胡說,我爹為人正直,一力抗金,怎麼會通敵叛國,意圖謀反?若是我爹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怕……只怕這大宋早已改姓金了,你……你……”竟是剛才那兩少年不憤他污衊岳將軍,從草叢中鑽了出來,那少爺手指着那青年長官,只氣得渾身發抖,連話也接不下去了,當真是年少無欺,這般輕易就被激出來了。
“你不是好人,良心都讓狗吃了,你有媽生,沒娘教,你媽是青樓的婊子,你是連爹是誰都不曉得的雜種,你三歲害死了娘,五歲活剮了爹,七歲……”卻是那“泥猴兒”接過話罵了起來,他原本混跡市井僕役之中,後來雖也隨着少爺讀了許多詩書,但若要論罵人才是這市井粗口來得痛快,他這一罵可就長了,這一連串地下來,竟是半句重複也沒有,卻也不想其中矛盾,既然不知道爹是誰又如何活剮了爹?但眼下也只圖和個口快,一路罵了下去,又有誰會去在意這其中細微。
那青年長官越聽越怒,怒喝一聲:“小子找死!”一鞭抽來,鞭聲呼呼,直取那“泥猴兒”的面門,這一鞭子若是抽實,只怕那“泥猴兒”不但滿臉開花,便是這小腦子也會被抽成兩半兒了。那杜琉璃只嚇得“啊呀”一聲驚叫,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
那“泥猴兒”的罵聲更是噶然而止,一時竟嚇得懵了,獃獃立在原地忘了閃躲,其實即便他想躲,這鞭子來得如此之快,他一個半大小孩又如何能躲得開?眼見着便要鞭子臨頭腦袋開花。
卻見白光一閃,那鞭子便被切作了兩段,鞭尾貼着小腦袋飛過,伸手一摸,竟是掠斷了許多頭髮,這下可那“泥猴兒”嚇得夠了,畢竟是小孩,何曾見過這般陣勢,只嚇得臉色煞白,兩腿篩糠,好半天緩不過勁來。杜琉璃看他如此模樣,心下不屑:“這泥猴兒便只嘴巴厲害,怕是半點膽子也沒的。”見了“泥猴兒”剛才的一路渾罵,她自討這罵人的功夫是決計比不過他的。
杜威德先前不知內情便也算了,既知道了這是岳家後人,如何能讓他們再遭了不測。又見這些兵騎殘忍好殺,一出手便要置人死命,當下劍出如風一劍斷了鞭子,冷聲道:“自作孽不可活,給我通通拿下。”
那青年長官倒也有些眼力,見杜威德出劍便知武功高深,自己這幾人只怕是危險得很,冷聲道:“朝廷辦案,你們也敢阻攔?不怕抄家殺頭嗎?”
只是杜威德身後一眾弟子都是武林中人,平素與這些官府朝廷無半點瓜葛,哪想那許多去,先前見這些兵丁對師傅無禮,又殘忍好殺,此時更不管他們說些什麼了,既得師傅准許,立時一轟而上,將一眾兵丁從馬上拖拽下來,便見人仰馬翻,亂蹄起塵,呼喝不斷,殺作一團。
那杜琉璃也待和師兄們一起去衝殺一陣,無奈她學武時日尚短,平時也不甚用功,這功夫嘛平時倚小賣小以小欺大欺負諸位師兄是綽綽有餘,但這真刀真劍的拼殺卻是半分勝算也無的,此時也只能依在杜威德身側遠遠觀望,為師兄們作個“點評指導”:“二刀子師兄,你不是吹噓你武功在我們七人之中最好嗎?怎麼大掌柜都打趴下三個了,你怎麼一個還沒放倒?六猴兒師兄,看不出來你輕功這麼好,跳來跳去,可比猴子靈活多了。大掌柜的,你怎麼只去照顧三角眼師兄,太偏心了吧?四書五經你們兩個也太沒出席,兩個人合著欺負一個人算什麼好漢?”
她這一路“點評指導”下來,五位師兄竟是一個不落,妙的便是她給這五位師兄起的諢號,竟然與這師門長幼合得絲毫不爽。只讓杜威德聽得頗為無奈,這小祖宗自己拿她可半點辦法也沒有,說得輕了吧根本聽不進去,若說得稍微重了點,轉眼便去她娘親面前哭鼻子,她娘親又豈是好相與的主,最是護犢,能鬧得你十天半個月連覺也睡不好。唉——這結婚前怎麼就沒發現呢?
這一十六個兵丁若論勇武倒也遠勝常人,只是如何是這些學武之人的對手,轉眼之間就被放倒了十來個,那青年長官見勢不利,虛晃一招飛身上馬就待跑路,卻被杜威德一劍射穿了肩胛,鮮血迸射,一聲慘叫復又落下馬來。便聽“啊呀”一聲驚叫,卻是杜琉璃,她年歲尚小,如何見過這般鮮血淋漓的場面,嚇得轉頭不敢去看那躺在地上滾動哀號的慘樣,倒是剛才被她小瞧的“泥猴兒”此時反而鎮定下來,目不轉睛看着這一場爭鬥。
待得這些兵丁全部被擒,早有弟子從那青年長官身上取下了劍,擦拭乾凈恭恭敬敬地送還了杜威德。那青年長官也被杜琉璃那二刀子師兄提到了杜威德跟前。
杜威德還劍入鞘,看着那青年長官冷聲道:“岳飛將軍忠烈耿直,天下皆知,怎會通敵判國?說,岳飛將軍到底是怎麼死的?遭了誰的陷害?”
那青年長官竟是哼了一聲:“哼!當朝秦相爺便是我族叔,識相的就快快放了本大爺,要不然……哼哼……”。
“啊——”渾然一聲大叫,卻是那少爺,滿臉悲憤,道:“我爹爹便是被秦檜那老賊陷害死的——你……你還我爹爹命來,你還我爹爹命來……”哭着衝上去好一頓拳腳,他只會些槍棒武藝,而且淺薄得很,那青年長官雖然被制不能還擊,倒也不怕了他一個小孩兒的拳腳。
可是接着他便大聲呼起痛來,卻是那“泥猴兒”也沖了上來,他卻是姦猾得很,知道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若像自己主子那樣一通亂打肯定白費力氣,只找那青年長官身上的傷口下拳下腳,尤其是青年長官肩胛上被杜威德刺穿一劍的地方,這下那青年長官如何能挺得住,只痛得連聲慘呼,在地上打起滾來。
那少爺在地上撿起一把兵丁們丟下的軍刀,面向那青年長官高高舉手,卻是好一會都砍不下,先前好不容易收住了的眼淚卻又流了出來,最後“哇——”的一聲終究拋了軍刀,蒙頭哭着跑去。
杜威得怕兩少年出什意外,着能說會道的二弟子和琉璃跟了去。
再看那青年長官已經是滿臉桃花開,躺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了,他本來傷得很重,又經兩少年這般狠一通拳腳,如何還能挺得住,便是連慘叫的力氣也無了。
杜威德輕輕一腳踢在那青年長官的天靈穴上,那青年長官兩腿一蹬便斷了氣。
杜威德目光一掃餘眾兵丁,冷冷道:“惡首已誅,於你們略施小懲,他日若繼續助紂為虐,定不輕饒。”
說完跨馬而去,一眾弟子隨後而行,夕陽近遠山,映得這一眾俠客兒風姿卓絕。當真是: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