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血染玄衣,葬君入崖
輿論倒向,越聽越順耳,我暗含着凌傲和挑釁,淡淡看向蘭痕,他不知何時將茶水倒了,正把玩着杯盞,嘴角噙着一抹雅緻妖嬈的笑,“卉娘說什麼便是什麼。”
旁觀的妖魔一陣嘩然。
蛇精婕予手指微微顫抖,含恨忿忿道,“你是真為了她,還是她胡言亂語,混淆視聽?”
蛛毒將紫劍拔出一截,手指在雪刃上緩緩撫過,一種令人悚然的氣息源源不斷地從身上散發出來。
蘭痕笑容一滯,傾身過去,挑起蛛毒的下巴,“不過,我要娶的是蛛毒。”
旁觀的妖魔再一次嘩然。
我輕笑了起來,神色鎮定地站起身,“總歸與卉娘是不可能的,妖君總算是明智了一次。”
我一步步踏下涼亭下的石階,反應平靜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蘭痕呵蘭痕,我再也不是那個仰首看你,等你眷顧的女子了。
我招下一片雲,掠身上去的瞬間,一陣驚呼在耳邊響起,淡淡的血腥味在鼻邊瀰漫,我凝起眉,稍微側過臉,只見那婕予胸口插了一柄匕首,朱釵跌落,長發散亂,用盡所有的力氣向深淵中飛退,空洞絕望的眸中,赫然流下兩串血淚。
“我要讓你,永遠記住我。”
恨欲不得的聲音帶着瘋狂和決然在半空響起,那一抹纖柔的身影飛快墜入煞氣翻騰的深淵,蘭痕匆匆掠身,卻只來得及抓住一片破碎的衣袂。
此後幾年,我都有些睡不好覺,偶爾在半夜坐起身來,一個人對着漫漫黑夜,大腦一片空茫。
百年光陰,說長也長,比之數十栽的人世,我已經十分幸運,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傷情橋段,卻讓我在輾轉難眠中,對那個人真正淡了情愫。
後來我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夢,夢見一個玄衣玄發的俊美男子來找我,五十年後,夢幻成真了,再是五十年後,夢幻破滅了。
這一生都是夢,夢裏來夢裏去,我老了,夢也該結束了。
我輕輕地嘆了嘆,既然是夢,一定不會疼的。
白雲下方,往世崖之顛,一個玄衣身影背對着涼亭,大風獵獵而過,男子削瘦的輪廓便顯了出來,清冷蕭瑟,他的雙手負在後背上,蒼白而修長的指間,還夾着一支簫管。
這便是不多前還與我在幻境中繾綣的男子么?
我悄無聲息地下了雲端,落到懸崖之下的平階,緩緩拾級而上,風扯起我大紅的衣袂,半白的髮絲掠過眼際,我的心境卻如不動的雲端,縹緲得遙遠,靜止得死寂,我頷首看他,勾起唇角,慢慢道,“這兩日來,卉娘倒也想明白了不少問題。”
他轉身過來,望着我,不語。
我道,“佛家言,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僧會、求不得、五陰熾盛。這百年來,卉娘囿於痴妄,除了遲早會到來的死,倒也將其餘的苦都過了一遭。”
我嘆,一步步走向他,“如今大夢初醒,我便明白,一切都是過於偏執的緣故,轉瞬也是一世,漫漫也是一世,得與失不過是調味劑,平時笑笑也就過了,又何必拿來傷己傷身,非要弄個吐血斷腸不可?”
玄袖下的修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握起。
那眉,凝如霜凍,那眼,漆黑,看不到一絲光線。
這便是我愛了也恨了半生的男人么?
我的姬修,我的姻緣,年華,孩子,都葬送在他的手中。
我走到他的跟前,與他對視了幾秒,偎入他的胸膛,他的身體不經意間顫抖了一下,手順着我的后腰向上,似是堅決地,按在了我的背上。
“卉娘。”
他喉嚨間逸出兩個沙啞的字眼,潰不成音。
“卉娘啊!”
他的頭垂了下來,緊抿着的唇貼着我的頸部,冰冷透入骨髓。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以前我曾以為,是鬼君錯了,是鬼君不解風情,誤了我的一生,可現在看來,確是我的不對,終究是我自私自利,世界上哪有那麼任性的事,我對鬼君起了念想,就一定要鬼君也對我動情么?我等待只是我一個人的事,鬼君從未要我等,也未給我任何承諾,我是姬修的妻子,卻懷了鬼君的骨肉,鬼君毀掉也是對的,不然我定會成為六界的笑柄,鬼君為我打算,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停了一下,繼續道,“當初截下鬼君,也只憑着年輕氣盛,不曾想會耽擱鬼君這麼多年,說來也是愧疚,若不是我吸了仙子卉娘的仙澤,她也不會化作一地枯骨,讓鬼君對着一副皮相苦等。我錯了,錯了。”
他擁着我,手臂越來越用力,我感到一陣窒息,五臟六腑都要被擠出來。
“卉娘,再等幾年,我們就能回到從前的日子。”
從前是什麼時候呢?
他和仙子卉娘相伴的幾十萬年光陰么?
我“嗯”了一下,“好啊!一定會很幸福。”
他身體一震,沉默着,頓了許久,手慢慢地鬆開了,頭從我頸間抬起,眸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然後定定地看着我,“為什麼?”
我的手蒼白,冰涼,握在刺入他心臟部位的匕首柄上,耳邊是鮮血汩汩流出的窸窣聲,玄衣上,大片大片的濕痕在不斷地蔓延。
為什麼?
往世崖上,大風肆虐,像要拂開一切。
我勾起唇角,透過掠過眼際的絲絲白髮,看着那張逐漸蒼白下去的臉,“鬼君說,為什麼呢?”
我手腕一動,匕首柄直直沒入,他踉蹌着往後退去。
“哈哈哈哈哈,為什麼,為什麼……”
我仰首大笑,手上,鮮血紛涌而至的溫度越來越燙。
他眸中的光芒在飛快渙散,鮮血終於從緊抿着的唇角瀰漫了出來,一頭玄發也在瞬間枯敗如荒草。
“假如有來生,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手一絞,大力灌入,光芒混合著鮮血蓬然炸開,天地之間,猶如被淡紅渲染,像極了我偶爾留下的血淚,那玄衣身影飛快沒入其中,越來越遠,嚮往世崖下的深淵墜下。
他不發一言,沒有神採的目光望着我,一動不動,似是凝了千言萬語,卻終究湮滅在一片死寂中。
殘留的光影映照下,兩個世界的過渡帶,玄衣在最後的時刻張舞如折翼之蝶,我大笑不停,血在我的手上飛快冰冷下去,那唇似乎動了動,風將什麼送入我的耳中,我聽不清,我不想聽清。
風肆虐而來,風呼嘯而去,血腥味淡了,天地清明了,那個毀了我一生的男人早已墜落深淵,連同那一柄切斷心脈的匕首,不多前的場景慢慢由觸目驚心的紅變成蒼涼的黑白色。
我以手撐額,拖着腳步向一棵大樹挪去,靠在上面,氣若遊絲地呼吸。
“卉娘。”
一雙手握住我的,溫涼,柔和,一如百年前。
我眉頭蹙了蹙,看向那個人,很久很久,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還是那樣年輕雅緻的眉眼。
就連憂心地注視我,也自然地攜了兩分風流的情狀。
“他死了么?”
我開口,沒有一點悲傷。
“嗯,死了。”
蘭痕將我擁入懷中,“我下去確認過了,沒了呼吸,血也流幹了。”
“那就好。”我茫然地喃喃,“可是,接下來我要去做什麼呢?”
平靜地曬太陽,等待死亡的降臨?
生活似乎被打亂了,摸不到北。
心也是空的,整個人像是隨時會浮起來。
“做我的妻子。”
蘭痕沉默了一下,手在緩緩收緊,“我等得太久,太久了卉娘。”
他語氣低沉,哀傷,卻又帶着希望,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情話,可是我已經無法泛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我已經嫁人了。”
“沒關係。”
他說“沒關係”,腰一彎,打橫抱將我抱起來,“況且,你答應了我的。”
回到寨中,已是正午,太陽刺目又毒辣,屍香魔芋的清香也惹上了幾分壓抑和沉悶,深深吸一口,大腦會有昏沉的感覺。
蘭痕在弄月樓頂佈置了一座涼亭,一張精美的軟榻,一方擺了美酒香茗甜點的玉桌,我躺在軟榻上,眯着眸,看了許久的太陽,混亂模糊的光線充斥着眼球,渾身越來越癱軟無力,我抬手按住額頭,空寂的心竟然生出一絲苦惱。
“這樣可不行。”
身邊響起一聲嘆,“卉娘,我們去遊山玩水,把這一段煩惱都忘掉。”
“什麼煩惱?”
我懶洋洋地哼了一下。
酒水流入杯中,十分動聽,尤記得戎馬生涯,每次大獲全勝,回到寨中,耳邊都是小弟們的歡呼聲和酒水嘩嘩倒下的聲音。
那段時光,伴隨着我的盛華,一道逝去遠去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煩惱。”
蘭痕笑了笑,將杯盞遞到我的唇邊,“這叫忘川無痕,喝了,也許會忘記一些事情。”
“忘記什麼?”
我又懶洋洋地哼了一下,但還是支起身體,接過杯盞,慢慢飲盡,胸口又辣又香。
他沒有回答,看着我,眸中的情緒無法形容。
我睡了三天。
那個一直延續不盡的夢,終於有了一個圓滿。
其實所謂圓滿,指的不過是結束罷了,畢竟那是一個悲情的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