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半頭白髮
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夢中,子懿鬼君那張清冷而溫柔的臉,變成一張狠厲殘忍的羅剎容,他的手覆在我的腹部上,隆起的腹部慢慢平了下去,我渾身發抖,驚恐地瞪着他,“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毀了我的孩子,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你要毀了我也沒法活了……”
夢中一直在求人,流出了血淚,痛苦得心肝懼裂。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慢慢蘇醒過來,重彩朱漆的畫梁映入眼帘,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明了,心中像被抽離了所有,蒼白而空無,我低低地笑了起來。
“卉娘,別這樣。”
一雙溫暖的手,將我的手輕輕握住,“有我,我一直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我依舊在笑,“鬼君在什麼地方?”
“你昏厥之後他就離開了,不知道去了何處。”
蘭痕平靜地看着我,“本來我想切斷他的心脈,但我知道,若將他殺了,你一定會怪我,因為……”
他的手緊了緊,“我知道,你更願意親自解決他。”
我抽出手,按住平坦的腹部,“給我拿鏡子來。”
“卉娘。”
他有些悲哀地看着我,“你從來是傾世之顏,天人之姿,沒有哪一個女子及得上你,不用看了。”
“讓我看看,我還能活多久。”
我望着虛空,“生無可戀,你不懂。”
“我當然不懂。”他一嘆,“因為我生有所戀。”
我笑着看他,“拿鏡子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起身去取來了鏡子。
然後,滿面憂色地看着我。
我照了一下,勾唇,“不就是白了一半的頭髮么,終歸人也老了,你難過什麼?”
他眉一皺,奪下鏡子,眸中的波光似乎都凝住了,“不知蘭痕可有福分,得你的殘生。”
殘生,殘生呵!
這百年來不過是虛度,白費了一場鬼花恣意的年華。
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看來真的是如此。
繁華紛亂過眼去,原以為終於抓住一些東西,卻終究只是一片虛無。
我笑了,“你要什麼,拿去就是。”
我生無可戀,連自己也不愛了,如一具行屍走肉,你喜歡,拿去就是。
他眸中有星辰之芒一閃而過,一下子將我抱住,含住我的耳垂,將一聲輕喚送入我的耳中,“卉娘。”
我從未聽過這麼情動的聲音,若是換了以前,即便對他死了心,也會泛起漣漪,可現下,心境卻如一潭死水。
沒有過於激烈的動作,他的唇慢慢移到我的臉頰,話聲低沉,“這次不要再騙我了,嗯?”
我按住他放在我腰間的手,“等我去辦了一件事。”
他扶着我從床上下來,玄關處門帘輕輕動了一下,他抬眼看過去,“進來吧!”
一個女妖端着一盆熱水走進來,恭敬地放在床邊,規規矩矩地跪下,“妖尊好不容易歸來,卻憔悴得不成樣子,頭髮也白了大半,小的們都很擔心,願妖尊摒除憂慮,福壽康寧。”
我笑,將她扶起來,“知道了,你下去吧!這兒有二寨主。”
蘭痕將帕子擰起來,為我擦去面上的風塵,那一派漆黑的眸中,憔悴的容,蒼白的發,空洞的眼,組成一副快要凋零的形容。
我勾起一笑,“仙子卉娘,許了你幾世?”
他一怔,“加這一世,三世了。”
手指將我的下巴抬了抬,銀色的睫毛低垂下來,帕子掠過我的唇際,“你就從來沒有實現諾言。”
那樣落落寡合的感傷模樣。
我拿過帕子,慢慢道,“二寨主如今仍是好年華,甚至還有漫漫幾十萬年的生命,不像卉娘,沒幾年活頭了。”
“六界那麼多姿容卓絕的女子,傾慕公子的更不在少數,雖然卉娘允了這一小段殘生,但誤了公子的情意,在公子心中留下缺憾,卉娘也會不得安生。”
“卉娘。”
他看了我一會兒,才道,“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透過窗戶,看向那一棟空蕩蕩的蒼翊小築,“幫我尋到鬼君吧!”
這一生,也只剩下一件事了。
不對,還有另一件……
不過,如果常伴,剩下的那些臨墓結廬的歲月,又算得了什麼呢?
“好。”
他一口承下,眼中閃過一絲幽冷,我拿過一件大紅的衣袍,披上,走到弄月樓的護欄處,憑欄看去,樓下不知何時已聚集了全寨的小妖,個個眼巴巴地向上望,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妖尊,五年不見,小的們好想念你哇。”
“妖尊衰老成這副樣子,小的看着好心酸。”
“是不是有人欺負妖尊了,小的們幫妖尊欺負回去。”
“……”
一群傢伙在下面吱哇亂叫。
“都散了吧!”
我淡淡道,“本尊不是好好的么,休息個十天半個月,定會恢復神采和一頭黑髮,各位的好意我都心領了,各司其職去吧!”
“祝妖尊福壽康寧,妖尊萬歲!”
下面跪倒一片,我抬手讓他們起來,眾妖慢慢地散了。
心依舊不起任何波瀾,如同死了一般,但只要仔細一想,那些事情就會活過來,像刀子一樣不斷凌絞,疼得胸口一陣陣窒息。
冷桑和蛛毒正坐在大廳,相對飲茶,無言之中,卻已是有情人的默契,五年不見,他們該修成正果了。
見我下來,他們起身,“恭迎妖尊。”
冷桑眼中有亮光一閃,隨即黯淡了下來,蛛毒神色恭敬,看不出悲喜。
我清冷地哼了一聲,接過小妖呈上來的一杯茶水,喝下一口,“副寨主尚未回來,二位也去尋一下吧!”
兩人一詫,冷桑沉吟道,“副寨主也消失了五年,沒有跟妖尊在一起?”
我唇一抿,本該不耐,卻終究沒有一點情緒,“二位去尋就是,也不必一道回來,只需告訴本尊他在什麼地方。”
“是。”
兩人領命,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我漫不經心地將茶盞放在桌上,看向門外,多年不見的陽光籠罩妖界,我眯起了雙眼,只覺一陣刺痛,這樣的日子,或許已經不多了。
蘭痕端起我放下的杯盞,送到唇邊,“你去陰司城,我去冥魔窟。”
“好。”
儘管知道他不太可能去陰司城,但即使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去走一遭。
臨別的時候,我看着身邊愛了我百年的男子,“如果我有意外……”
頓了頓,終究沒有說下去,我轉身離開,手忽然被他握住,有些喑啞的聲音傳入耳中,“卉娘,別忘了你的承諾。”
“我不會忘的。”
我拍拍他的手,笑道。
“如果你忘了,我真的不會再原諒你。”
他語氣一狠,卻更像是痛苦。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掠身而起。
不過是幾十里的路程,我卻用了近半個時辰。
沿途頗為留意那些溝壑和密林地帶,以及懸崖深淵,始終沒有看到那個身影,我的心情平靜而空無,因為我知道,一定會找到他。
這一世糾葛,斷不能就這樣結束了。
“天啦!卉娘,你……”
才踏入閻羅殿,一個驚詫的的聲音像炸彈一樣在耳邊炸開,匆匆奔到眼前的女子,一身紅衣,姿容妖嬈若桃,一雙眸子閃着瀲灧秋波,最美不過那一頭如瀑黑髮,隨意地散在肩背上,任是無態無情也動人。
她睜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過了很久才適應過來,纖美的手撩起我的頭髮,蹙起眉頭,“五年不見,卉娘你怎麼會……衰老成這個樣子?”
離魅從主座上緩緩踏步過來,“再這樣下去,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該到我這兒報到了。”
我淡笑,“如果真是這樣,勞煩閻王將我的魂魄封了,轉世這個東西么,我沒抱什麼興趣。”
離魅搖頭,“天界的事,我可管不了,除非必要,也不想再管了,至於你,我只負責記上一筆,其餘的……”
他一嘆,將我請到茶几旁坐下,親自倒下香茶,“卉娘啊!本來你修身養性,這一世活得長久,並不是一件難事。”
我輕晃着杯盞,勾唇,“若有趣,短暫又怎麼?若無趣,即使活上百萬年,也不過是白白過了一遭。”
“有趣是什麼,無趣又是什麼?”
鬼陰娘子終於恢復了常態,含着意味問我。
我慢慢喝下一口,“情是趣的因,無情則無趣。”
“你這五年來的經歷,我也知曉個大概。”
影鴻看着我,“鬼君……其實並沒有錯。”
我一怔,頗為贊同地道,“鬼君自然是沒有錯的。”
畢竟錯的人,從來只是我。
影鴻看了一眼閻羅王,眸中似有悲憫。
“卉娘此番到閻羅殿來,一定是為了尋鬼君吧?”
小鬼們將點心端上來,離魅敲了敲一盤腰果,淡淡詢問。
我沉吟了一下,“看來不在。”
離魅笑了,“卉娘最清楚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下,鬼君必定是一個人的。”
“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等你。”
影鴻也應和道。
我微詫,不過五年的光陰,原先中情花毒時也桀驁不屈,一頭撞暈了事的鬼陰娘子,竟然對閻羅王服服帖帖起來了?
看來,男人的器物,果然是大有效用的。
儘管追本溯源,着實有些俗了,但二人修成正果,伉儷情深,也算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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