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傍晚的天空,十分昏暗,殯儀館的祭廳里,電燈雖然已經開亮,但還是顯得光線暗淡。
為數不多的親戚朋友,全都走了,母親生前的工友,全都走了,就連平時和父親在一起上班,一起稱兄道弟的那些人,也走了。
母親的遺體也被人推走了,推去了火葬場。
火葬場和殯儀館只有一牆之隔,就在殯儀館的後面,那地方,不讓鄭書豪這樣的人進去。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先是那些花圈之類的東西全弄走,接着便開始打掃祭廳里的衛生。
鄭書豪和父親鄭悟庸站在祭廳一角,沒有人注意到他父子倆的存在。
母親高吉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工人,沒有任何出眾的地方,她活着的時候,每個月領到的工資和很多女工人一樣,少得可憐。這樣的人去世了,鄭書豪和父親當然不敢有任何不實際的想法,能有人來送行一下,就已經很不錯了,鄭書豪父子不敢有任何的奢求。
時下雖然正是夏季,但前幾天接連下着很多大雨,今天又是陰天,空氣顯得有些陰冷。
鄭書豪身子顫抖了一下,雙眼向父親望去,看到父親兩眼獃獃的樣子,嘴裏叫了一聲:“爸爸。”聽到兒子的叫聲,鄭悟庸全身顫抖了一下,人從無助的失神中回了現實世界。
對鄭悟庸來說,妻子和兒子,就是他的全部,平時在家裏,妻子的話就是聖旨,鄭悟庸向來唯命是從。
現在妻子忽然說沒有就沒有了,前後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裏病重死去,這讓鄭悟庸很難接受。但這偏偏又是事實,他鄭悟庸接受與不接受,都是事實,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兒子的話,讓鄭悟庸被痛苦佔據的大腦猛然驚醒: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妻子沒有了,丈夫作不成了,但兒子還在身邊,自己還是一個父親……
“兒子,我們走吧。”鄭悟庸拉住兒子的小手說:“爸爸讓你騎大馬走。”
“爸,我都十歲了,不騎大馬了。”鄭書豪輕聲的說。
“要騎,前天我答應過你媽,要把你好好的撫養大……”說到妻子時,鄭悟庸的聲音立即就哽咽了起來,只差沒有弄出哭聲來。
這也難怪,自從結婚之後,妻子就是他鄭書豪的天,妻子高興,鄭悟庸就高興,妻子煩惱,鄭悟庸也會跟着煩惱……
鄭書豪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知道母親的去世,就意味着自己沒有娘的生活開始了,心裏如同被刀絞一樣的痛。
沒有再出聲,鄭書豪任由父親彎下腰來,把自己扛到了肩膀上。
沒有娘了,但我鄭書豪還有爸,能在這個時候感受一下有爸爸的快樂,也許能填補一下沒有娘的痛苦……
鄭書豪從小就喜歡坐在父親寬大而且結實的肩膀上,讓父親扛着到處走,父親把扛著兒子的事起了個好聽的名字:騎大馬。這稱謂當然不是鄭悟庸發明的,而是鄭悟庸從別人那裏學來的。
走出祭廳,父子倆看到殯儀館裏各處的燈光都亮了起來了,大水泥路邊的路燈,把路邊的一棵棵大樹的影子影射到了馬路中間,風兒吹來時,這些影子就跟着樹在動,讓這寂靜得嚇人的殯儀館多出了一種搖曳不安。
鄭書豪知道,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之所以在傍晚時舉行,那是因為這個時間段祭廳收費便宜,鄭書豪還知道,這幾天父親已經把家裏所有的積儲全都花完了,今天在殯儀館花的這點錢,全是父親在小舅那裏千求萬求的借來的……
坐在父親的肩頭上,整整過了十多分鐘,鄭書豪才被父親帶出道路彎彎曲曲的殯儀館。
天已經全黑下來了,抬頭看去,天空一片灰白,沒有雲,也沒有星星。
殯儀館前雖然不時的有各種各樣的大小車輛進進出出,但沒有誰去關心鄭書豪父子,就好像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了他們父子兩人一樣。
殯儀館的大門邊,是郊區公交車站,由於乘坐的人少,要等二十分鐘才會來一趟公交車,當然,那是白天,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兩趟車之間間隔的時間更長,足足有三十分鐘之久。
“爸,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站到公交車的車牌下時,鄭書豪說了一句,打破了父子倆一路走來的沉默。
“沒事,你坐好了,你爸有力。”鄭悟庸覺得兒子坐在肩膀上讓自己感覺踏實,他不願意把兒子放下來,於是嘴裏這樣說到。
鄭書豪沒出聲了,也沒有再說要下來。
後面有誰撩了一下鄭書豪衣服,先是把鄭書豪舊得不成樣子的小西裝裏面的襯衣扯了一下,完了又扯了一下鄭書豪舊西裝下擺,像是要把鄭書豪的衣服扯平。
這是母親平時最常做的事,鄭書豪感覺到那撩扯自己衣服的人,不但手法和母親高吉星一樣,就連拉扯衣服時所用的力,也是和母親高吉星一模一樣。
鄭書豪回過頭去,看到父親的身後,站着一個影子,正抬着頭看自己,臉上是一臉的盈盈笑意。
這人鄭書豪太熟悉了,嘴裏不禁脫口叫了一聲:“媽。”
那人對着鄭書豪點了點頭,臉上又笑了一下,接着身子忽然閃了一下,不見了。
鄭書豪的心裏一驚:媽媽已經死了,這時候就連遺體都火化了,怎麼可能在自己的面前出現了呢?
一個字在鄭書豪的腦海里一閃而過:鬼!
鄭書豪聽自己的同學和老師說過鬼,還知道鬼是世界上最嚇人的東西,他還看過鬼片,很多次還被鬼片中鬼魂嚇得尖叫了起來。
可是剛才自己明明看到鬼了,怎麼就沒有害怕的感覺呢?
“兒子,別叫了,你媽都已經沒有,以後就我們爺倆過日子了。”聽到肩膀上的兒子又喊媽媽,鄭悟庸以為兒子又想媽媽才叫出來的,於是嘴裏這樣回答說道。
鄭書豪不敢出聲,他已經十歲了,當然知道鬼是嚇人的,所以父親對他說這話時,他沒有說自己看到鬼了,父親膽子遠沒有他鄭書豪大,鄭書豪不想讓父親害怕。
後面有人撩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撩完之後還幫着把衣服拉平,鄭悟庸感覺到了,他心裏一愣:這拉衣服的人,怎麼和剛剛死去的妻子手法一模一樣?就連手上所用的力,也和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樣……
一種酥麻的感覺從心底猛的升騰而起,鄭悟庸雙手抱着坐在肩膀的兒子,人本能的回過頭,向後看去。
鄭悟庸看到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臉上,同樣是一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抹笑意,只是那笑意只是一閃就沒有了,連同妻子的身影,也不復存在了……
身子莫名的哆嗦了一下,雙腿上一陣酸麻,鄭悟庸差點倒到了地上。
“爸,你怎麼啦?是不是累了?”父親回頭時,坐在父親肩膀上的鄭書豪,也跟着轉過身子去了,不過他怎麼也沒有看到,只是感覺父親的身子猛的顫動了一下,於是嘴裏這樣問到。
“沒事。”過了半晌之後,鄭悟庸才輕聲的回答鄭書豪說到。
這時,一團光柱遠遠的投了過來,接着一輛公交車快速的開來,在兩人的面前停下,咣當的一聲把前後兩個車門全打開了。
“上車吧。”鄭悟庸說著,把肩膀上的兒子鄭書豪放了下來,就放在公交車門前的水泥地了。
鄭悟庸人本來就高大,若不不肩膀上的鄭書豪放下來,鄭書豪會撞到車門的頂部,上了車以後,父子倆也沒法在車廂里走動。
放下兒子鄭書豪之後,鄭悟庸人本能的又回頭看了一下。
身後還是空蕩蕩的,怎麼也沒有,剛才那熟悉影子不知道上里去了……
鄭書豪抬腳向公交車上走去,上車之後發現父親還在車下回頭看,嘴裏叫喊了一聲:“爸,快上車,不然車要走了。”
“哦。”鄭悟庸應了一聲,人也快速的回過頭來,抬腳向車上走去。
父子倆一上車,身後的公交車門便咣當的一聲關上,接着車喇叭響了一下,馳離開了火葬場。
市裏的每一路公交車到了終點站,都會停上五分鐘左右,目的是為了方便乘客上車,只有殯儀館這一條路的公交車不會停留。
鄭悟庸聽說這殯儀館的公交車站以前就經常鬧鬼,搞得公交車的司機們晚上都不敢上班了,後來領導們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司機們把公交車開到了殯儀館的門前,把乘客拉走,就不再出聲了,候不侯客,誰也不敢再管……
今天一來,果然是這樣。
鄭悟庸向公交車的駕駛座上看去,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身影,心裏不禁暗暗的嘀咕了一下:這麼大的一個男人,也怕鬼?
這個想法從心裏在升起來時,鄭悟庸立即就想起剛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個熟悉的身影,心裏便自己安慰起自己來:這幾天太累,剛才一定是眼睛花了……
父子兩人在車廂的後門旁邊坐下時,車子已經遠遠的離開殯儀館了。
殯儀館遠在市郊外,路雖然寬大,路邊也有明亮的路燈,但路邊沒有人家,鄭悟庸父子除了看到車窗外的一些樹木和莊稼,不再有其它。
和父親在座位上坐下不久,鄭書豪就看到自己前面隔着兩個座椅的座位上,不知道怎麼時候多出了一個人。
那人雖然只是背影對着鄭書豪,但那背影太熟悉了,鄭書豪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是媽媽的高吉星。
猶豫了一下之後,鄭書豪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那背影走去,沒有害怕,他只想見到自己的媽媽。
一共就五六步的距離,鄭書豪很快就走到了那背影的身邊。
可能是因為聽到鄭書豪的腳步聲,鄭書豪在影子的身邊停下來時,影子也抬起臉,看了鄭書豪一眼,笑了一下,嘴裏聲音清晰的說到:“來了?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