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官匪如一
盧毓武藝嫻熟,豈會將他們放在眼裏,他腳下滑動,閃開槍頭,橫劍側削腰瘠,便將兩人皮甲劃開。
高個官兵大喝一聲,槍當棍使,砸向盧毓頭顱,盧毓撤劍回削,將槍頭絞掉,側身一腳踢在矮個官兵胸口。矮個官兵踉踉蹌蹌,一跤坐倒。
老農此時緩過氣來,他吐出口中沙石,失聲叫道:“好漢。使不得!”
盧毓分神覷看,卻見老農顴骨高突,腰背佝僂。破爛的衣衫難以遮膝,露出乾枯的雙腿。他黑瘦如雞爪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來回磨搓,顯然是緊張至極、害怕至極。
再斗一陣,高個官兵舉棍砸來,盧毓側身避過,反手劈面一拳,打得他鼻破血流。矮個官兵趁機撲上,雙手直扼盧毓喉嚨,盧毓一咬牙,提劍刺中矮個官兵大腿。
高個官兵不料盧毓真敢傷人,大叫一聲,不顧戰友死活,掉頭就跑。矮個官兵掙扎着站起,用槍拄地,一瘸一拐的隨後去了。
盧毓不料官兵如此膿包,微微一愣,也不去追趕。忽見老農提起半截斷槍,顫聲道:“你……你是什麼人?”
盧毓掏出數枚制錢,溫言道:“老人家,我們路過此地,錯過了宿頭,想在這裏借宿一晚。”
老農驚疑不定,過了半晌方道:“進來吧。”說著推開廟門,廟內土地像破損不堪,積滿厚厚的灰塵,四周牆壁斑駁殘破,裂開數道深痕,廟頂更無片瓦,只蓋着一層薄薄的茅草。那道靈符凌空浮在樑上,右下方燃着一堆篝火,烏黑的牆根處隨意酒了些茅草,權作床榻。
盧家大隊隨後而來,盧毓暗舒一口氣,和女眷一起收拾歇息之處,又在一塊較為平整的地面鋪上軟毯,用作盧植的休憩之處,其餘人略略清掃,睡在地上就成。
半夜奔逃,眾人力氣幾乎耗盡,沒過多時便鼾聲大作。盧植盤腿坐在軟毯上,向老農問道:“老人家,西邊出了不少血屍,是什麼人乾的?”
盧珽年少識淺,聞言道:“爺爺,還用問嗎?滎陽城十多萬人全都死的莫名其妙,定是狗娘養的黃巾賊攻破城池,用妖術把人變成了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老農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位少爺有所不知,那麼大的一個城子,黃巾賊哪能打得下來,這是官軍乾的!”
盧植驚道:“官軍?!”眾人勃然變色,盧植當世名儒,最重君臣父子、士農工商的倫理。後來黃巾民變,官軍屢屢失利,黃巾軍合圍洛陽。盧植臨危受命,以文官身份從武,與名將皇甫嵩共保京師無恙。其後洛陽圍解,盧植率軍南征北討,屢立戰功。隨行眾人若非家眷,便是從軍舊部,沒想到今日在此,竟然聽到普通百姓公然非議官軍。
老農一句道罷,滿面憤懣悲怒之色,他冷冷笑道:“強盜來了,好比用梳子梳頭髮,搶走糧食器具,還能留你一條性命。官兵來了,就跟篦子一樣。呸,什麼官兵,比強盜還狠,不僅搶劫,而且殺人,連命也不給你留!我那孩兒、孩兒……”像是勾起傷心之事,一時間老淚縱橫。眾人驚愕、憤怒、不信、同情之意寫在臉上,啞然無聲。
老農雖是寥寥數語,但盧植久歷世事,深知軍中惡習,已經猜出了事情原委:中原之地迭遭兵禍,開始是黃巾黨侵犯洗劫,後來官兵又來。這些官兵剿匪無功,將領恐懼上級怪罪,便殺無辜老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匪徒邀功。正因為如此,滎陽才會在屠城之後,死者的首級也全被割去,而集市處羅列屍塔的地方,正是官兵強行集中百姓進行屠戮的場所。
忽聽盧珽喝道:“老頭兒你胡說八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官兵哪能這幹這種事情?”他久隨盧植從軍征戰,然而盧植治軍甚嚴,卻不知道官軍陋習。
老農拭去眼角濁淚,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哂笑道:“國法、家規?那是些什麼東西?這年頭,有刀有槍的就有王法。”
盧植聽得此話,心頭大慟。他忠心為國,然而處處碰壁。先遭“十常侍”排擠,仕途坎坷。後來董卓進京,欲行廢立之事,他直言勸諫,卻差點丟掉性命。如今流離失所,偏又聽到兵匪如一、禮法不存的事情。一時間觸及心底痛事,悲憤莫名。
盧毓本想責罵老農,斜眼瞟到盧植神色有異,將喝罵之詞硬生生收回腹中,疑道:“那些將領呢,也不好好管管?”
老農道:“將領多的是,卻沒幾個管士兵的,而且值錢的東西他們先搶,好看的女人他們先要,碰到盜匪跑得最快,交差時就殺幾個老百姓充數。他們打着平賊除賊的幌子,乾的卻是剿民屠民的事兒!”
盧珽軍旅出身,血氣方剛,極重義氣,今晚十幾名同袍喪命於血屍之手,卻還要被眼前老翁編排。他越想越怒,伸手就要毆打老人。誰料右手剛剛抬起,已被人緊緊攥住,轉頭一看,卻是盧欽少爺。他素來敬畏這位大哥,也知道血戰半夜,盧欽承受喪妻之痛,心情更加難過,當即罷手後退。
盧家僕從見到盧欽來此,馬上向旁邊挪移,空出一大片地方。盧欽也不客氣,席地而坐,溫言道:“老人家,頑弟性子如此,並無惡意,還請多多包涵。”
老農也不計較,只道:“好說,好說。聽官人口音,該是京城人氏了。”盧欽道:“不錯,我們的確從京城而來,只不過這滎陽城離京師也不遠,朗朗乾坤下,怎麼會發生如此大規模的屍變?”
老農搖頭嘆道:“官人有所不知,這屍變並非自然發生,而是幾十個個妖道硬生生引起的。”
眾人聞言俱是一驚,盧毓驚問道:“你說什麼?!”盧珽一跳而起,盧植亦是坐直身軀,疲憊的臉上顯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老農道:“半月前,滎陽城裏來了一支官軍,他們聲稱是當朝太師董卓的兵馬。”
盧珽勃然大怒,罵道:“又是這不得好死的狗賊!”
老農道:“不錯,正是這群畜生。他們進城之後,就封閉城池,把大夥趕鴨子似的逼到市集裏,接着……接着……”老農喉嚨哽咽,再也說不下去,黃褐色的眼睛流下了滴滴濁淚,眾人看此情形,俱都啞然無聲。
盧毓上前寬慰幾句,指了指靈符,問道:“那後來呢,這道符咒又是怎麼來的?”
老農抹去眼角淚痕,道:“這些畜生屠了滎陽城,殺人越貨不說,還糟蹋了不少良家婦女。那天小老兒也在城中,眼見官兵封城捉人,心想不妙,就藏到了一處草垛中。過了一會,只聽見哭喊聲、吵鬧聲、喝罵聲響成一片,我聽到外面越來越吵,就將草垛分開一條細縫,向外看去。”
說到這裏,老農兩色發白,像是回憶起什麼非常恐怖事情,緩了一緩,方道:“只見老百姓都像豬狗一樣跪在地上,反綁了雙手,串在一起。四周官兵手持長槍,拿槍尖指着他們。另一些官兵提着大刀,一刀就砍下一個人頭,一刀就是一條人命哪!有人想要逃跑,卻因為被綁在一起,還沒跑上幾步,就被趕來的官兵捅死了。另外還有幾個穿着道袍的妖人,他們一邊給官兵身上塗抹着什麼,一邊用黑竹架起幾口大鍋,滴進了幾點黑液,然後指揮官兵把那些沒頭的屍體扔到鍋內,沒過多久,就有幾具沒頭的屍體從鍋內搖搖晃晃的爬出。我看得毛骨悚然,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當下再不敢看,鑽到草垛深處。此事若非我親眼目睹,真是教人難以置信。”
盧珽奇道:“你親眼看官兵煉屍的?那些血屍能夠嗅到生人氣息,你要是看到了,怎麼還能活到現在?”眾人也聽出端倪,各按兵刃,如果老農自承與董卓的官兵一夥,立刻就要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