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其釣維何,維絲伊緡(上)
“公主殿下,下官孫騰晉見。”
片刻便聽到一個刻意恭敬的聲音和急急火火的腳步聲。孫騰衣冠楚楚地走進來,一眼便看到平原公主正站在內室門外的石階上迎候他。公主着家常舊衣,頭髮披散,舉止怯弱,還有一層若隱若現的疲憊感,這些都被孫騰看在眼裏,他更堅定了自己的來意。
“孫將軍漏夜來訪,究竟何事?”元明月覺得自己已經疲憊得快支撐不住了,只想孫騰快點說明來意。她心裏既迷茫又恐懼,實在想不出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行伍中人有什麼要緊事需要夜半上門。
“既然公主動問,下官不敢欺瞞,唯有直言相告。下官追隨高王從信都到洛陽,清君之側,扶植帝室,然天下未定,柔然、南梁尚在側,說不準哪天又要隨王征討。下官心中有一事,望公主殿下成全……”
這邊孫騰振振有辭舒解心曲,那邊隱身在側的高澄心裏卻多了一重思量。從本心來說,他不喜歡孫騰,但是他不喜歡的這個孫騰竟然有此胸懷,顯然不是鼠目寸光之輩。
“世子,孫騰將軍非一般臣子,隨大丞相平爾朱氏頗多籌策……”崔季舒低語道。
高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心裏也在想,不喜歡歸不喜歡,但可用之人必不能錯過,這是他從小就從父親那裏耳濡目染學來的。雖然他還沒學得父親的馭臣之道,但他深深明白自己的身份和未來的可能。這一瞬間想到的,是他曾經的少年時從來沒有想過的。
元明月也聽不明白了,她不懂孫騰究竟想說什麼。什麼征戰,什麼天下,她從不覺得這是與她相關的事。但是“清君之側”這四個字深深地刺痛了她。正是孫騰所謂的清君之側,高歡誅殺了節閔帝元恭,而孫騰更是親手殺了小皇帝元朗。目睹了這一切的元修最終被推上帝位。元明月心裏頓時燃起對孫騰的痛恨。
“下官妻子身故,公主丈夫也已亡故。下官斗膽求娶公主為新婦,望公主首允。”孫騰在長篇的鋪敘后忽然口出此言。
這下不止元明月驚訝,連高澄和崔季舒也實出意外。高澄更是又驚又怒,沒想到孫騰竟然還存着這份兒心思。
“孫將軍,你……”元明月又驚又氣地說不上話來。
“公主殿下,下官此心可鑒。”孫騰向階上走來,態度甚是誠懇。“不瞞公主,下官原有一女,數年前在戰亂中走失,至今未有下落。如能得公主歸嫁,再續子嗣,此生足矣。”孫騰越說越動情,已經走近平原公主。
元明月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了一步,心裏更害怕了。
“孫將軍”這時內室之中的高澄推門出來,後面跟着崔季舒。“別來無恙?”
孫騰聽着一聲喚,冷不防一怔,仔細一瞧,推門出來的竟然是世子高澄,而且是從內室出來的,孫騰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剛才一剎時傾泄而出的情思忽然止住,一時竟不知該如何。
怔了半天,方叫了一聲“世子?”
元明月這時對高澄的心思竟然可以用感激涕零來形容。
“孫將軍,世子在這裏探視公主,不知孫將軍夤夜來訪是何意?”崔季舒站在高澄身後大着膽子大聲問道。高澄立於平原公主身側,看着孫騰一語不發,但其威勢懾人。
孫騰心裏忽然明白,這個世子已長大成人,他在他身上竟然感受到了大丞相高歡身上的那種威懾,這是從前從來沒有過的。
“臣……”孫騰並不愚笨,既然高澄深夜在此,且瞧他立於平原公主之側的舉止神態,顯然他與元明月不是無事。
“臣無事。”孫騰已經緩過來,灰聲喪氣地道。一瞬間失悔,敢和皇帝元修爭平原公主倒也罷了,可是沒想到與世子高澄也無意中成了爭平原公主的對手,這讓他心裏不安。但是滿心的不甘又不知何處發泄。
“孫將軍,無事還不退下?”崔季舒喝問。
孫騰沒說話,不甘心地走了,心裏暗恨崔季舒。
其實崔季舒心裏比孫騰還怕,畢竟孫騰常侍於大丞相左右。
“崔季舒,你是我的隨侍,不必怕他。”高澄洞若觀火般說完這一句徑直便向外走去。
崔季舒一怔,這樣霸氣外露的世子他從未見過,心裏竟無比喜悅。答了一聲“是”便快步跟上高澄,中途又回首看了看平原公主。
院子裏終於安靜下來,元明月鬆了口氣,險些暈倒在地。這時芣苢上來扶住了她,瞧她表情。
“去南陽王府。”元明月吩咐了一聲提步便往外走。
大魏立后,倫常大典。宣光殿上群臣雲集觀禮。禮樂莊重,聲徹殿頂。
宣光殿上,高常君身着禮服走向深遠大殿內最深處、最高處御座上的皇帝元修。元修面無表情。高常君舉步端莊,不急不緩,極為沉着穩重。透過拂於臉上的旒冕觀察着殿內的一切。從入宮前一日母親對她說過的話里她就明白了,日後,她既是權臣大丞相高歡的女兒,又是大魏皇帝元修的皇后,身份在一日之間發生了重大又微妙的變化。
高歡也面色莊重、恭謹,以此來表達對大魏及皇帝的忠誠之心。看着自己的嫡長女高常君深具皇后氣度,走向皇帝元修,他心裏數味雜陳。從本心來講,元修並不得他的意,雖然女兒堪配皇后之位,但畢竟有些不如意。可是這個至關重要的位置是介於他與皇帝元修之間的中樞,他的女兒有此才能左右牽制,維繫平衡。高歡心裏既滿載希望,又有些許愧悔。但是無論皇帝還是朝臣們都無法從大丞相的臉上看到這些複雜的心緒,大丞相心裏想什麼,他們完全不得而知。
“大丞相不必介意。”唯有高歡身側的司馬子如非常明白老友心裏所思所想。“女子持家,皇后從小深謀遠慮有決斷,必能立足宮中。有大丞相和阿惠,皇后也必不會受委屈。”
高歡沒說話,只看着眼前宏大的場面。
“皇后和阿惠都是聰明人,婁夫人教子有方。”司馬子如繼續低語。
高歡方才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連日不見阿惠,真在營中?”
“什麼也瞞不過大丞相,阿惠想求娶平原公主。”司馬子如聲音壓得更低了,僅高歡得以耳聞。
高歡沉默了一刻才不急不徐問道:“平原公主的事,人盡皆知。前日她與皇帝自陳,願嫁封隆之。后又被孫騰求娶……怎麼?阿惠也……”高歡和緩的語調就此打住,不再說下去。
“皇帝必不能娶她入宮,至於封侍中和孫將軍倒無妨。阿惠嘛,畢竟不經此事,年紀未長,這也不算什麼,大丞相不必多慮,我那個犬子司馬消難在外面也鬧得厲害,年紀長些便罷了。”司馬子如為高澄辯白,寬解高歡。“據我看,還是趕緊把馮翊公主和阿惠的事辦了的好。”
“封隆之此人不可信,大丞相召他回來,他一回來就先想求娶平原公主……再說當日斛斯椿說他謀亂也未必全誣,高王不可過於信他。”孫騰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高歡另一側出來,他似乎聽到了高歡和司馬子如的話,先告了封隆之一狀。他也聽說了平原公主竟自陳願嫁封隆之,原本一腔火氣無處發泄,此時便有了出處。
一眼瞥見高歡身後遠些身量漸長神態專註的二公子高洋,猶豫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連累世子也被流言中傷……”
司馬子如忿忿看了孫騰一眼沒說話,只用眼神制止他。
高歡面無表情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麼。過了一刻道,“阿惠這稚子脾氣似我,諸公需讓一讓他。”他說這話時明顯聲音提高了些,語調里滿是不容置疑,但話說的比較客氣。
孫騰絕不敢再多說什麼。
入夜時終於安靜下來,大魏的後宮恢復了常態。熱鬧總是一時的,而冷清卻是長久的。
儘管這一夜皇后的椒房殿裏燈燭長明,眾多的宮女雖沉寂無聲卻井然有序,但是高常君還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孤寂。透過遮擋在眼前的毓冕,她有點好奇又新鮮地觀察殿內的一切。以後她將是這裏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主人。
淡而幽香的氣味使殿內所有人的感官浸透。華麗的帳幔,溫潤的玉器,雕飾精美的銅鏡……一切都奢華美麗,都為了迎候入主椒房殿的新皇后而設。但是最應該出現的人,皇帝元修卻不見蹤影。
宮女們肅立環伺,鴉雀無聲,誰都不敢多言。新皇后是大丞相高歡的嫡長女,身份何等重要,這足夠讓人戰戰兢兢。
高常君忽然覺得孤寂極了,這高高在上的感覺,還有因為元修並沒有出現而帶來的眼前這一切的不真實感,今天經歷過的所有,此刻都像是一場夢。她心裏也有期待,有責任,甚至有擔憂,她不再是從前那個年幼無憂的高常君了。自從入主內宮那一刻起油然而升的身份感,如同雲霧蒸騰,隔離開了她和從前,使她凌駕於九重之上。
“皇後殿下,主上來了。”忽然一個機靈的宮女湊到她身邊低聲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