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8.第488章 齊王得女
天氣悶熱不堪,蟬鳴一聲接着一聲,單調枯燥的叫聲簡直能把人逼瘋了。
東柏堂里安靜得像是一個人都沒有。
正午時,庭院裏的陽光簡直能把人炙化了。緹女匆匆穿過庭院走進屋子。
門窗緊閉,屋子裏滯悶得很。緹女沒見到一個奴婢,自己走進內寢,看到元玉儀坐在銅鏡前仔細給自己塗口脂。
從背後看,她那一頭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真是美麗。但是還有誰會在意這種美麗呢?
“是誰?!”元玉儀忽然轉過身來,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嚇。
“娘子。”緹女喚了一聲。
兩個人同時都看清楚了對方。緹女走過來,低聲道,“娘子不必驚慌。”
元玉儀鬆了口氣,殷切地問,“打聽到消息了嗎?”
緹女看着她低聲回稟道,“好不容易打聽到消息,高……郎主快回來了……”她本來想說“高王”,可是又立刻意識到這個稱呼已經不屬於高澄了。這錯亂的感覺很多人都一時適應不了。
元玉儀好像有點心不在焉,“那孫太保家呢?”
緹女低下頭,“孫太保家門禁森嚴……”
不用緹女再往下說,元玉儀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元玉儀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驚惶。明擺着高澄是失了勢,而她也早就失了寵,一個失勢權臣的不得寵外婦還會有什麼好下場。
這時候就格外想起濟北王元徽的好來,不管怎麼說她現在還有個公主的身份,這就是濟北王元徽對她的厚待。
其實高澄是什麼都沒有給過她的。
而濟北王元徽居然死在了孫騰手裏。不管是高澄,還是高洋,孫騰總之是高氏的心腹。她的這箇舊主,對她是憎惡的,她真心害怕了。
她需要找一個強有力的靠山。不然,連皇帝、宗室都命如草芥,何況是她?
元玉儀陡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長高陽王元斌。
“娘子,這幾日王妃就要生產了。”緹女語調輕輕慢慢地道。她是想提醒她。
元玉儀陡然心裏一亮。這倒是個好機會,齊王府里現在郎主不在,后宅妾室自從李昌儀、康娜寧死後更是寥落。
王妃、長公主元仲華被禁於府中。大都督高洋以及太上皇帝元善見都忌諱着這個人。
一向難於親近的人,現在正是親近的好機會。而且這個人還關係到許多重要的人。
曾經的大將軍府、曾經的渤海王府,現在莫名其妙成了齊王府第。
齊王、相國,是位極人臣、爵秩顯赫了,看着比起渤海王的郡王銜和大丞相的官位都像是高了一截。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虛無縹緲根本摸不着。
齊王府門庭冷落,不像從前總若鬧市。
王妃元仲華腹痛了整整一天一夜也無人問津。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有的人是無所謂、不在乎;有的人是元仲華死也好,不死也好,哪一種情況都於己有利;有的人是不敢沾惹,獨善其身;還有的人是自身難保,難於顧及。
緹女猜得倒是很對,她隨着琅琊公主元玉儀進了齊王府的時候,只有王妃所居住的院子裏鬧哄哄、亂紛紛。
別處都安靜得很。一時無主,妾室不敢亂說亂動。都怕萬一自己被牽扯其中,主母略有閃失時等郎主回來自己也落得和“李夫人”一樣的下場。
僕役試圖攔阻,但被元玉儀的奴婢痛斥回去。因此琅琊公主一行人倒是長驅直入。
阿孌從屋子裏出來,本來想問問怎麼太常寺的太醫署還沒有派遣太醫令來,倒先一眼看到院子裏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元玉儀和她身後的奴婢們。
阿孌相當意外,更很敏銳地發現:元玉儀沒有隆重的高髻華服以強調她的公主身份,當然也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穿着白紵麻舞衣散着頭髮來這兒。
相當平常的百合髻、間色裙,反倒顯得有韻味又讓人可以親近。只有她身後那些奴婢才說明此人不平常的身份。
元玉儀剛開始是被窗外的玻璃吸引了。她早就聽說過,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陽光下,那些玻璃晶瑩剔透,果然好看。
庭中女貞樹串串紫色的果實綴滿枝頭,想必在屋子裏透過蒙窗的玻璃都能看得到吧?元玉儀遐思之際還發現,她也能透過玻璃看到裏面的情景。像是亂得很呢,人影幢幢的。
“娘子怎麼來了?在太陽底下站着,豈不曬壞了?”還是阿孌先反映過來,儘管無心應對,也不得不敷衍。
阿孌也知道元玉儀的身份今非惜比,不是那個當初在洛陽舊都時可以讓她冷言冷語譏誚的人。記得當時的舞姬元玉儀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兒,世子便不高興了。
阿孌心裏還有種別樣的感覺:主母元仲華身在危難中,居然只剩下這一個同宗的琅琊公主還來探望。
“王妃還好嗎?”元玉儀沒回答阿孌的問題,反問阿孌。
不等阿孌回答,元玉儀又左右看了看院子裏的情形,問道,“太醫令呢?”她沒看到庭院裏除了奴婢之外還有什麼人。這倒真是奇怪。
“太醫令還沒有來。”阿孌心情複雜地道。
“這還得了?!”元玉儀忽然提高了聲音,又驚又怒地道,“王妃這兒連人都沒有,太上皇後知道嗎?該命人入宮去稟報,王妃是主上的姑母兼舅母,怎麼能怠慢?”
這正和阿孌想到一起去了,頓時心裏對元玉儀的突然造訪不再那麼介意。
於是又立刻入宮稟報。雖說慢,可總算是把人也湊齊了。
接下來就是更忙亂的場面。
費時雖久,王妃元仲華總算是平安產下一女。而奇怪之處就在於之前無人問津,當這消息稟報到宮裏的時候,隨之而來的頒賞、賜封簡直是應接不暇。
剛出生的小娘子立刻就被她的表兄,大不了她幾個月的皇帝封為郡主。郡主的生母元仲華晉位大長公主,賜封齊王正妃。
好像大家現在才想起來元仲華生了一個女兒。隨着皇帝的恩詔,送賀禮的官宦之家也頻繁上門了。這與之前的門庭冷落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琅琊公主元玉儀這幾天都在齊王府,不知不覺間竟成了代為主持家事。憑藉公主身份,與大長公主元仲華算是同宗之宜,既周到細心地安排照顧剛剛生了女兒的齊王妃,又把宮中往來、各府第賀問全都應付得妥妥噹噹。無人不對琅琊公主讚歎。
過了幾天,漸漸安靜了下來。
盛夏時天氣更悶熱,鄴城從軒然波瀾中又漸漸平靜下來。
黃昏時,街市漸趨冷落,一輛華麗的馬車以及長長的隨從、侍衛、僕役的隊伍跟隨在後,停在了齊王府第的大門之外。
府第大門大開,候在外面的大隊各色人等顯然都是在等着這馬車的。翹首以待多時之後,立刻激奮起來,雖不敢太喧鬧,也不自覺地圍攏過來。
蒼頭奴劉桃枝徘徊良久,這時急不可待地推開擋在他前面的人接近馬車。他可不管是誰擋了他的路。
搶在僕從之前大呼一聲“郎主!”也不等看到高澄便急急道,“小奴幸不辱郎主之命,王妃生了郡主,安然無恙。郎主可曾殺了侯景那逆賊?”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把車簾挑開。
沒想到第一眼看到車裏坐着的是柔然公主郁久閭氏,正滿面不快。
劉桃枝退後一步。
郁久閭氏跳下車來。
劉桃枝這才看到高澄從裏面探身出來,薄嗔道,“大呼大叫成何體統?”
高澄也不多說,先下車來。他雖語氣是在斥責劉桃枝,但是臉上的笑意卻藏不住。
不只劉桃枝,在場的所有人都把心落了回去。原本以為明升暗降被架空了的郎主不定是怎麼樣的發怒,但沒想到這麼平靜鎮定。彷彿一切都成竹在胸了。
桃蕊,還有柔然奴婢們跟着公主往府內走去,把府門口的熱鬧拋在了身後。
月光頭也不回,徑直往自己住處走去。桃蕊跟上來,低聲問道,“公主怎麼不和大王說話?”
月光是一句話沒跟高澄說,拋下他自己進來的。除了她沒人敢這麼對待高澄。
“累了,回去休息。”月光走得飛快,又說了一句,“關好門,不用等大王。”
桃蕊也不敢再問,知道她凡事都不喜歡聽人言。好在公主看起來並沒有不喜之色。
高澄沒有回答劉桃枝的問題,只往內宅里走。沒想到居然看到琅琊公主元玉儀竟從王妃元仲華住的院子出來,沒看見他似的,就往外面走。
高澄命人去把她喚來。
元玉儀在王府幾天下來把王妃元仲華照顧得甚是妥當,別無它事,本來想回東柏堂去。如算準了一般,正好遇上了高澄回來。
原本覺得在此見面不宜,才想躲開,偏就遇到。
元玉儀滿面笑意地上來行禮道,“恭喜大王得了一個郡主。”
高澄像是得了意外驚喜,打量着她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王妃沒人照顧,妾替大王擔心,因此逾矩。”元玉儀格外端莊溫柔,別有味道,與以往不同。
高澄笑道,“在東柏堂中閉門不出實在是委屈你了。你也是命婦,宮裏太上皇后那兒以後也少不了時時去拜見。”
元玉儀含笑應命。
高澄見她是要離去的樣子,心裏依依不捨。但元玉儀卻沒有此意,見無話可說就辭了出府去了。
阿孌等人大開院門迎接郎主進來。
高澄沒看到元仲華,也沒多問,只是耐不住問女兒在哪兒。
進了屋子如同卸了重負一般,任人服侍寬衣解帶,盥沐一番,更覺得渾身舒服。聽說王妃元仲華睡著了,便不令人去喚醒,自己也只在供坐的大床上歪着靠了隱囊,等着人把女兒抱來。
見那小小的一團,被乳母抱着過來,小嬰兒埋在襁褓中,什麼都看不到。高澄不自覺被吸引了注意力,直起身子。雖還坐在大床上,但已儼然是翹首相盼。
突然襁褓中傳來兒啼。聽起來既洪亮又有力,這在高澄聽起來怎麼都帶着一種委屈。啼哭不止,像是個倔強的個性。
命乳母快抱過來。阿孌和奴婢們驚訝地看到郎主居然急不可待地伸出手來,然後把襁褓中的郡主接了過去,抱在自己懷裏。
這是高澄和女兒的第一次見面。郡主也是剛剛才能睜開眼睛不久。小嬰兒卻根本不肯看一眼抱着她的人,只管啼哭不止。
乳母急得不行,輕聲哄勸,很怕郎主不耐煩。小嬰兒哪兒管她說什麼,只管自己由着性子地放聲啼哭不止。
阿孌覺得心裏酸楚不已。又想着內寢中的王妃,有沒有被哭聲驚醒。
高澄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一個嬰兒,這第一個讓他看在眼中就不能移目的就是自己的女兒。心裏變得軟軟的,這種牽心掛肺從來沒有過。
高澄抱着女兒認真端詳,覺得那張皺皺巴巴的小臉怎麼都看不夠。可惜她一眼都不看他,又不知道她在看哪裏。
元仲華所生世子菩提和父親一樣,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小郡主卻和母親一樣,眸子又黑又亮。
高澄喚女兒“無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無邪”便成了孩子的乳名。
元仲華在女兒剛開始哭的時候就已經醒了。她躺在榻上未動,高澄也沒有進來。
月光住的院子裏一直安靜了一夜。就如她吩咐的一樣,高澄果然一夜未至。桃蕊尚且心裏盼望,月光自己倒毫不在意地早早睡去。
數月以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短暫時光如白駒過隙一般不足以改變滄海桑田,但是鄴城的魏宮中確實重置了日月。
高澄自從闕門便棄車棄馬,一路從容慢步向太極殿走去。
宮中侍宦婢僕、侍衛雜役,凡是今日有機會看到齊王的人全都心裏棄滿了好奇,兼以不安。齊王的紈絝脾氣誰不知道?一別數月,如今居高位而無權,豈能善罷甘休?
特別晴朗的好天氣,修葺一新的魏宮更顯得金碧輝煌。太陽把重重疊疊的殿宇高閣、曲曲折折的迴廊虹橋處處陰霾掃得乾乾淨淨。
齊王高澄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沒有人看到他臉上有什麼異常。
太極殿,這是重大典儀和大朝會之處。高澄站在長長玉階下向上仰望,記得就是在太極殿,皇帝元善見曾向他藉機發難。他也殺雞警猴,命人就在殿外勒死了華山王元大器。這就才是不久之前的事。這天日換得也太快了。
黃門侍郎崔季舒跟在高澄身後也抬頭仰望,既看到高澄的背影也看到了高澄所仰望的太極殿。他這個黃門侍郎現在也形同虛設了。
殿門大開,似乎本就奉命迎接齊王。
高澄脫履後步入太極殿。偌大的宮殿中空空蕩蕩。遠遠望去,高高坐在皇帝御座上的是抱着大魏天子的太上皇后、他的妹妹高遠君。
坐在皇帝一邊的就是新任的渤海王、大丞相、他的二弟高洋。
高洋坐着未動,盯着剛剛進殿的長兄,由此暴露了他內心的戒備。
高澄見此情景終於一顆心落了地。他唇邊浮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便直向御座前走來。
“渤海王”這三個字,不只是爵位的稱呼,更是權力的代稱。他做了十多年的世子,才在父親死後繼承了這種權力。而他的弟弟卻在數月之間就取代了他,他尚且在世。他突然覺得厭惡了這種你爭我奪的權力輪轉。
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小皇帝眼睛靈活地四處看去,就是不肯看他的兩位舅父。他只來過兩次太極殿。第一次是取代了他的父親成為新的大魏天子,今天是第二次。
“齊王是國之柱石,長兄是皇帝舅父,不必如此行大禮。”抱着小皇帝接受長兄行稽首大禮的高遠君略覺不安。她下意識地跪直了身子似是答禮,同時把兒子也強行擺正過來,很希望他看着舅父笑一笑。
高澄答謝起身,然後坐在皇帝另一側。向坐在他對面的弟弟高洋笑道,“數月不見,高王無恙乎?”高洋一直坐着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