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11章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高常君回到大丞相府內的時候,高歡和司馬子如已經喝了一會兒,正處在半醉半醒之際。
高歡一眼瞥見女兒已經走到了房門口,立刻手扶几案起身,踉蹌行至女兒面前。高常君皺眉止步,她身後跟着的若雲帶着跟來的宮女退了出去,司馬子如也趕緊起身向面沉似水一言不發的皇后跪拜。
“定是你阿母喚你回來,真是多事。”高歡忿忿道。
“大人為了一個鄭氏就如此見責於弟弟,我自然要回來管一管此事。”高常君拿出皇后的身份淡淡道。
司馬子如極聰明,忙勸道,“皇后不必着急,我已勸住了丞相。此事就不必再提了吧?”
高歡剛被勸止,婁夫人和高澄剛剛回去,這裏高常君又護着弟弟的心切,本身已鬧得沸沸揚揚,還是不要再火上澆油得好。
高常君沒再說話,冷靜下來。
“元修豎子最近如何?”高歡不客氣地問道。
高常君氣得面上泛青。她太知道自己父親,其實是心機極深的人,只是在外面玲瓏剔透,人前禮賢下士,只有在極為至親和極為相知的人面前才暴露出如此粗鄙無禮又蠻橫的一面。但無論如何元修還是大魏皇帝,也是她的丈夫,父親竟如此稱呼,不只無禮,對女兒也是一種不尊重。
“至尊甚好,有女兒在宮裏父親不必如此勞心。”高常君儘管心裏極不滿,但畢竟還是愛父心切,於是耐心回答。
“甚好?”高歡醉意已去,反問道,“女兒回回如此回復我,難道元修一點也沒有反叛之心?”
“請教大人,何為反叛?又反誰?叛誰?女兒的夫君本就是天下至尊,他要反自己?叛自己?還是父親別有所指?唯恐主上不與你一心?大人與主上又是否一心?主上自然一心為了大魏社稷,請教大人心裏是否也為了大魏社稷?若同是為此,女兒必然居中周旋,使主上與大人終成一心。若大人心裏圖謀社稷易姓,請恕女兒計窮,不能幫大人。只是女兒也想勸大人一句,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否則兩敗俱傷對大人也並無益處。宮中大事女兒自然留意,些許小事,就請大人也給至尊留些顏面,不必苛責太深。”
高常君開始時激忿難平,但說開來便語氣漸漸平靜下來。司馬子如也聽得出來皇後為父親想得很深,況思慮成熟不拘泥小氣。高常君已經說得很明白,如果君臣一心,自然居中調停。就算是高歡有異心,也勸父親還是先予后取,都是極明白、聰明的話。
誰知道高歡今日偏是氣量頗狹,邪氣衝天。心裏也知道女兒是為自己好,可就是不順意。再逢兒、女今日皆拂逆父意,剛被司馬子如勸住的火氣又衝上來,怒道,“都是那婁氏,教得如此忤逆父親的兒女。”
當著女兒指責母親,高常君氣得一時語噎。
司馬子如忙拉着高歡又勸道,“丞相息怒,丞相息怒。”說著又向高常君示意迴避,高常君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本想去看看母親和弟弟,可又怕惹母親傷心,便回宮去了。
婁夫人被司馬子如勸回了自己住的院子裏。心裏又氣又恨,氣兒子怎麼能做出這樣孟浪不計後果的事,恨就恨鄭氏竟敢以父之妾而通子。幸好司馬子如與高歡是多年老友,其辯才卓絕,如此才把這件事遮了過去。想想自己在高歡貧賤時就與他結髮為夫妻,現在說話的份量反倒不如一個寵妾鄭大車。連一份尊重也沒有了。如今連見了爾朱英娥那個妾室,高歡尚要自稱“下官”以示謙卑。她如此下跪哭求,卻不能再打動高歡。婁夫人忽然明白,自己未來所能倚仗的恐怕只有兒子了。
正想着,忽然聽到外面奴婢進來回稟道:“夫人,世子在院子裏跪着求見夫人。”
婁夫人剛已想通,聽這一報立刻下意識地站起來吩咐道:“快把世子扶起來,讓他進來。”何況在她心裏就算兒子和鄭大車私通也不是什麼大罪過。按鮮卑人的風俗,高澄是嫡長子,已經定了的世子,將來必要繼承父親基業,鄭氏歸高澄也是遲早的事。
立刻便聽到急急的腳步聲,高澄已經進來。依舊頭髮披散,順滑烏絲散落肩背。臉上的烏青也被面上披拂的頭髮遮掩住了。那件被父親棍棒打破的衣服也沒有換掉。他進屋后倒放慢了腳步,挪到婁夫人近前。
婁夫人看著兒子,眼裏忽然湧出淚來。剛才跪求高歡時心裏只是急,倒沒這麼難過。就在剛才一瞬間的洞悉明了之後此刻忽然如萬箭穿心般。於是放聲痛泣,上前一把將高澄攬在懷裏。
高澄原本確是膽大妄為了些,但畢竟年輕,心裏想的單純。只是新鮮、好奇,又一時為鄭氏所吸引,再加上心裏也並沒有把這個當回事,所以才敢和鄭大車私通。可是沒想過事發的後果。剛才過來的路上也聽家奴說皇后和大丞相爭執。沒想到自己的一時興起倒把母親和長姊都牽累了進來。長姊已經氣結回宮,母親本是心性堅強的人,這時竟哭得這麼厲害,他心裏說不出來的忿恨不平。可是說起來又該真的去忿恨誰呢?看來還是自己年輕沒有根基。如果自己也有朝一日像父親一樣權傾天下,既便是連天子都弒殺了,誰又敢公然對抗?激奮之間心裏豪情頓起。
高澄雙臂摟住母親肩背,如同為母親支撐着什麼,勸道:“母親……”
“阿奴……”婁夫人打斷了他。止住哭聲,輕輕用手拂開高澄臉上頭髮,用手指很輕很輕地摩挲他瘀青的臉,一邊很堅決地道,“今天的事不必再提了。你也不必向我解釋,更不用勸慰我。”
高澄把臉轉向側面,躲開母親的目光,他流下淚來,鼻子也“悉率”作響。既不想讓母親看到自己臉上的傷,也不想讓母親看到自己的眼淚。他目中恨意不去。
“委屈,是嗎?”婁夫人嘆道。
“不委屈,是我做的。”高澄又轉過來,正面看着婁夫人。“只覺得愧對阿母。”如果不是事情敗露,婁夫人為了給他講情,又怎麼會那樣跪求?“如我是大丞相,誰敢不尊母親?是阿母受了委屈,我一定為阿母討還。”高澄目中堅毅,連婁夫人都暗暗被震動了,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不!”婁夫人雙手撫著兒子的雙臂,她目中也同樣堅毅如金。“阿惠,我沒受委屈,我是個鮮卑女人,鮮卑女人會護着自己的兒子。你也不要再記恨鄭氏,更不要在心裏對你父親有任何不滿。你不能這樣心胸狹隘,你要胸懷天下就不要事必追究。”婁夫人一邊說一邊摩娑著兒子的雙臂,目中期盼之情甚切。
高澄認真地看着母親,忽然仰起臉來,鼻子又“悉率”了幾聲。
“我是來和母親辭行的。”他語出驚人。
“辭行?去哪裏?”婁夫人急問。
“聽說南梁繁盛,承平日久,皇帝好佛,我欲往南梁的國都建康遊歷。”高澄已恢復平靜。“不說南梁,就只大魏也暗流涌動。說是大人權傾朝野,其實只到關中,大行台賀拔岳也同樣野心勃勃。大人能挾天子以令諸侯,賀拔氏就不能嗎?”
婁夫人無言。這樣大思慮,她心裏極為安慰。這時候父子之間疏遠些也是好的。畢竟親骨肉,久不在眼前,父親必定思念兒子。
只吩咐了一句,“讓威烈將軍陳元康和你一起去。”
“不,陳元康是大丞相機要,不可因我誤事。”高澄有自己的主意,陳元康是他好友,也是參與政務和機要的人,不宜離開太久。“博陵崔氏世代詩禮之族,江南禮樂詩易之地,還是帶上崔季舒更好。”
高常君從來沒有仔細品味過椒房殿寂寞的黃昏。3
傍晚時忽然下起雨來。冷雨寒夜,並且是在這麼一個團圓節。身邊人雖多,椒房殿裏人影綽綽,隔着層層紗幔那麼不真實。誰又是真正能夠和她團圓的人?剛才走得急,回來才後悔沒有去看看母親和弟弟。此時此刻才明白,自己已經離了家,到了這冰冷的宮闈之中。
“備馬!拿我的弓箭來!!”高常君奮而起身,將手裏的梳子擲在妝枱上,梳子一折兩段。
“殿下……”進來的是若雲,似乎想勸。
“快去!”高常君又恢復了那個未嫁時的鮮卑女孩的樣子。若雲不敢違逆她。
跟着高常君出了椒房殿,若雲放慢腳步回身向一個小宮女吩咐了幾句。小宮女點點頭,跑開了。
雨漸漸小了,但是如銀針細毫般細細密密地縫在空氣里。宮城後面的這一大片苑囿林密池深,天將黑時又伴着凄風陣陣,更是說不盡的哀哀欲絕。
高常君看了看遠處設立的一排箭靶,從箭壺中抽出一隻箭橫在唇前用牙咬緊,騰出手來蹇裙上馬,抖韁之際奔馬如飛。她只穿着單薄的衣裙,都是淺淡的紫色。馬跑得快了裙如卷蓬,高常君穩坐馬上靈巧地摘下背着的牛角弓。
幾乎不用瞄準,憑着手感接連射出的箭每一支都正中靶心。這才是真正的高常君,她本來就不該是活在大魏宮廷的繁複禮儀中。瞬間豪氣干雲,想活得自由自在,不必管它什麼皇權相權制衡,不必管它什麼大魏元氏的家天下。細雨如織一點點浸透了全身,但是心裏痛快淋漓。
剛想策馬回身吩咐人再拿一壺箭來,回頭之際忽見一個黑馬白衣的人奔馳而來。馬跑得又快又穩,馬上的騎手駕馭自如,必定是個老練的騎手了,這一點高常君一眼就能看出來。在烏雲遮蔽的夜幕降臨時白衣格外顯眼。由遠及近,高常君忽然驚訝地發現,原來竟是皇帝元修。
等他的馬馳近了便更清楚地看到,元修頭面衣衫盡濕,顯然比她淋雨的時間還長。
“皇后請速回!”元修駐馬大喝。馬不安分地在原地打轉,他則極其隨意、輕鬆又有效地控制着它。他騎馬的樣子極為英武,顯示出他原本豪放不羈的本性。他不該是皇帝。
自從高常君入宮后從來見元修便是黑衣,藏着無數的陰鬱、無奈。“主上何必為我辛勞至此?”高常君既像是有意賭氣,又像是不願領情,她語氣里透着不相信。確實她沒有理由相信他會為她擔憂,並特此而來。白衣的元修飄逸出塵,更真實而本色。原來他是這樣的。可她只是大魏皇后,不是他真正的妻子,他們不是真實的世間夫妻。
元修不再說話,縱馬數步上前探身拉了高常君的馬韁繩,不容反駁地大聲道:“你隨孤回去。”
霸氣實足的元修,高常君從未見過。忽然在心裏想起了宮女們私下議論皇帝元修和平原公主元明月的事。劈手搶奪馬韁繩,也大聲道:“主上自去便是,因何管我?”
元修縱身一躍上了高常君的馬,一雙手如鐵腕般牽扯馬韁繩驅使馬按照他心裏的方向前行。高常君被他緊緊鎖在懷中,她拚命掙扎。他竟然力大無窮,輕易便控制了她。
元修忽然一個急剎,馬停下來。高常君在凄風冷雨中感受到環抱着她的,身後的那個人給她的溫暖。耳邊溫熱的氣息傳來,他的嘴唇幾乎貼上了她的耳朵。“孤與你是夫妻。”
高常君安靜下來。
很快便回到了椒房殿。元修一躍下馬,從馬上抱下來高常君。不管身後沒有一個宮女、宦官追得上來,大步走進椒房殿,才把高常君放下來。兩個人都氣喘吁吁地看着對方。高常君目中如烈火,滿是怒意地瞪着他。這麼桀驁不馴的才是真正的高常君,是元修從來沒有見過的高常君。元修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像是從心底溢出,無法抑止。
元修知道自己壓抑得太久了,他要放縱一回。
日光越來越明亮。椒房殿外的兩個宮女在竊竊私語。若雲走出來,壓低聲音道:“小聲些,主上和殿下還熟睡未醒。”
“剛才平原公主府的奴婢進宮來送消息,說公主殿下有急事等候主上召見。”小宮女怯怯地低着頭說。
“平原公主府?”若雲在心裏默念,但什麼話都沒說。
椒房殿內似乎從來沒有過這麼明亮的早晨。元修僅着中衣,散着頭髮坐在床榻之側入神地看着仍然熟睡中的高常君。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不是對元明月那樣的憐愛,是同樣的靈魂經歷千難萬險后的相逢。他和高常君都一樣的那麼傲岸不馴,他們有真正的相似之處。
原來她心裏也和他一樣有千難萬難,也有她心裏在意和想保護的人。昨天夜裏她在他懷裏痛哭的時候就好像他自己也在深深發泄着心裏同樣的糾結和悲涼。
高常君終於睜開眼睛,朦朧之間便看到元修坐在榻邊。他竟然微有笑意,她從來沒見過他笑。元修一手托腮,既不像天子,也沒有憂鬱,他還只是個加冠未久的年輕男子。他只是剛剛在這陌生又冰冷的魏宮中找到了一點點溫暖的慰藉而已。他知道她醒了,他止不住地看着她笑,一直看。
高常君坐起身來,兩個人盈尺而對,都專註地望着對方。她卻無法笑出來,因為她不是個沒責任的人。目中滲出淚來,怎麼樣都無法止住的淚。她不會哭,不會獨自飲泣,但是她無法不流淚,她無法控制。
元修還是在笑,他忽然飛快地伸出雙臂把高常君摟進懷裏。高常君猛地撞入他懷中,雙臂也立刻緊緊地摟住了元修的腰,她低頭咬住了元修的右肩,用力地咬下去,她是如此地恨。她恨的不是他,可一切都是因為他。
能感受到元修身體緊繃,他一聲不出地默默忍受下來。
馮翊公主元仲華睜着一雙大眼睛安靜地坐在一邊。她看着侍女們服侍高澄着衣、潔面、梳理頭髮。今日他完全漢裝打扮,如果不是因為一雙實在特別的綠眼睛,他倒真像是個儒雅的漢人家的公子了。他實在是美極了。元仲華心裏痴念連連而起。
高澄準備妥當,正想遣人去問問崔季舒來了沒有,忽然一眼瞧見元仲華正盯着他發獃。想想自己這一走不知何時回來,也應該告訴她。於是乾脆回身穩坐在椅子裏喚道:“阿奴過來。”
元仲華立刻很聽話地走下來,走到高澄面前看着他。
“今日我便去了,何時回來尚不能知道。我自會吩咐阿孌一干人好好服侍你。如要有事便命阿孌去稟報母親。”高澄一邊說一邊想着元仲華年紀小,憑着宗室公主的身份也不致有大事,所以心裏並不牽挂。
“走?”元仲華覺得有點意外。但旋即又道,“我知道。夫君你去吧。自有阿進弟弟和我一起玩。”
“阿進?”高澄皺了眉明顯得不高興了。
他一把拉過元仲華將她抱於自己膝上怒道:“不許和他玩。”
沒想到元仲華一點也不怕他,也同樣大聲反問,“有何不可?”
高澄把倔強的小女孩翻過來趴在自己膝上,然後照準她的小屁股便揍了一巴掌,再提起她讓她重新在他膝上坐好。
元仲華一聲沒喊沒叫,臉通紅憋着眼淚看着高澄。
看到她眼裏有藏不住的委屈和害怕,高澄心軟了。
“日後你是主子他是家奴,因為你是我的世子妃。”他極其肯定地告訴她。
永安寺恢復平靜很久了。寺內香火日漸繁盛。尋常人只當這裏佛家凈土,誰又知道永安塔下二帝橫屍時。
寺外行走不遠有一片清凈的塔林在古松林中。這裏人跡疏淡,是難得的隱於繁華中的安靜處。
高澄和崔季舒下了馬。高澄問道,“你聽得真切嗎?平原公主就在此處?”
崔季舒不敢違拗卻略有不滿地道,“公子怎麼也這麼絮語起來?一路上不知已問了幾次。”
高澄轉身向松林里走去,頭也不回地道,“在此候我。”
元明月正心急如焚,又擔憂又害怕。忽然聽到急急的腳步聲傳來,心頓時像落了地,努力張望,誰知道居然看到高澄大步而來,瞬間失落,更是又急又怕。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出現。
高澄放慢腳步,手扶着腰下佩劍踱至近前。他衣冠楚楚,目光中再也沒有了元明月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孩子氣。他老成持重,再也找不到那個小男孩了。這讓元明月有點驚訝。
“怎麼是你?”元明月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後看了看。她心裏忽然浮上冷意。
“那你等的是誰?”高澄胸有成竹地反問。說著他又走上幾步。
“我……”元明月不知道怎麼回答。感受到了近距離的壓力,轉身想逃。
高澄飛快地握住她手臂,一把將她拉了回來,他好大的力氣。
元明月忽然看到了他臉上的傷,脫口問道,“你的臉?”
高澄心中異樣,似乎連心跳也快了許多,目中炯炯直視着元明月,好半天回答道,“不要緊。”他竟也會辭色柔和。
元明月低下頭想掙脫,力不能及。聽他聲音竟然暖暖的,不覺奇怪,又抬頭看他。高澄不但不容她掙脫,反更用力地雙臂抱緊了她。
“高侍中……”元明月急得汗下如雨。
高澄不由分說低頭吻她,把她未說出口的話堵了回去。
馬蹄如急雨,皇帝元修已經縱馬進了古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