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曹莞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相率大軍南征荊州劉表,曹植與莞兒隨行。
綿延數里的步卒簇擁着數架高大的床弩,步履整齊的弓箭手緊跟着鐵蹄紛沓的輕騎護衛在行進隊伍兩翼,而最後方則是火頭軍與補給,整個大軍排布井然有序,行進間氣勢頗為雄渾,令道路兩側的山巒為之回聲震顫。
在這般壯烈的回聲中,隨着曹相與曹植一同行進在隊伍中央的莞兒亦心神激蕩。
她竟真的隨軍南征了!
大軍出征前一日,莞兒被曹相親自召了去詳談。
進入議事堂前,她曾以為裏面必然是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其實不然。
不算大的廳堂,佈置得甚是簡潔,除了兩排茵席與小几,以及屏風前堆積的書卷外,竟再無一多餘陳設。而莞兒邁進門檻后卻並未注意到這些,她的目光,只被分別坐於上位兩側的二人所吸引。
該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摸爬滾打多少年,才能淬鍊出這般藐視生死的鋒利眼神!
曹相似乎還未來。莞兒只瞧了那兩人一眼,便恭順地低下了頭。
即便垂着眼帘,她依舊敏銳地感覺到,有兩雙肅殺的眼睛在自個身上溜來溜去,刀刃般的涼意與懷疑,帶得周身的空氣都為之遲滯。
半晌,坐於左側一人道:“公明,你說,主公何時改了觀念,倒要小丫頭片子也上戰場,這丫頭瘦得一陣風都能刮跑,還指望她揮大刀?”粗嘎嗓音里含着濃濃的不屑。
被他喚作公明的那人一笑:“主公的心思,你我還是少揣測為妙,她來自然有她來的道理,你我且等着罷。”
“縱如此,我卻覺得主公有輕視我等之意了,要你我陪個小丫頭在這兒等,若是一會兒不小心將她嚇哭了,倒真是麻煩。”
對面那人笑道:“你可少抱怨幾句罷。”
這二人談話絲毫不顧及她尚在場,莞兒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戰場的確是男人的天下,他們這般評價倒也正常,莞兒不以為意,只端肅地恭敬而立。
沉默了會兒,曹相卻遲遲不來。
“丫頭,”方才先說話的那人終是忍不住發問,“能被喚到這裏,必是身懷殊能,你且說說,你有何能耐?”
莞兒這才抬頭,仔細打量了他幾眼。
五短身材,膽烈口快,以勇猛隨侍曹相,常獲先登之功。
這般打量下來,再加之方才殿中二人的對話,莞兒腦海中便浮現出以往曹植閑時與她道來的評價,心底不由得有了幾分把握。
她揚起笑容行一禮,答道:“莞兒並無甚殊才,為何被召來自個也不甚了解,倒讓樂將軍、徐將軍見笑,實在慚愧。”
本是波瀾不驚的一句自謙,卻讓二人俱為之一滯。
她……竟一語道出了二人的身份!
不錯,廳堂上這滿身蕭肅之氣的兩人,正是曹相頗為倚重的折衝蕩寇將軍樂進樂文謙與橫野將軍徐晃徐公明。
樂進與徐晃,他二人自然可確定從未見過莞兒,難道,這丫頭曾暗地裏調查過主公身邊的親信?
她不過個十幾歲的少女,怎麼會去做調查他們這等事,說不定是碰巧猜對的罷。樂進想道。
而徐晃神情卻稍顯凝重,開口道:“既知我二人是誰,怎的卻與我等打馬虎眼?”
莞兒只低下了頭答道:“莞兒真的不知,怎會欺瞞將軍?”
“胡扯!那你卻如何道破了我二人的身份?”樂進急道。
聽得樂進的急言,莞兒不由得蹙眉,思忖幾個瞬息后,卻反問道:“那將軍可知莞兒是誰?”
“自然,你不是三公子所認的那個義……”樂進話語至此,卻突然卡住。連帶對坐的徐晃亦稍稍變了臉色。
莞兒只笑不語地看着他二人。
沒錯,莞兒是曹植所認義妹,按理來說也是曹相的義女。而他二位追隨曹相,是下屬,理應對作為義女的莞兒行禮並恭敬有加才是,更不要說還語出刁難了。
若道不知還好,不知者無罪,但是倘若知道了還……道理上便說不過去了。
想通了各種關節,樂進額上不由得冒出一滴冷汗:這丫頭真是……話中有話,綿里藏針啊!
徐晃無奈地一笑,自茵席上站起身來:“方才失禮,姑娘不要在意。”
莞兒笑道:“將軍這是哪裏話,丞相大人派二位將軍前來,本就是要考校莞兒,莞兒應當感謝二位將軍才是。”
“哈哈,文謙,公明,看來你雖二人戰場勇將,卻被個小丫頭拿話繞進去了啊。”莞兒話音剛落,一聲朗笑便自廳堂某處傳來。
樂進與徐晃忙起身:“屬下慚愧!”
廳堂一角的屏風處,曹相自後面繞出,撫掌大笑。
莞兒恭恭敬敬行了大禮:“莞兒拜見丞相。”
“呵呵,不錯,以一人之力挫了吾兩員大將的銳氣,莞丫頭,吾果真沒有錯看你。”曹相讚許地笑着,示意她起身。
莞兒卻不起身,只道:“莞兒受之有愧,方才主要是借了二位將軍對丞相的忠心與恭敬,說到底,不過是狐假虎威的小聰明罷了,擔當不起丞相如此讚譽。”
“吾求忠勇將,亦求小聰明,”曹相道,“小聰明用對了,自然也能發揮大用處。”
樂進與徐晃皆稱是,氣氛倒是緩和了下來。
“言歸正傳,”曹相斂了笑容,正色道,“莞兒,沙場自古兇險,你一介女子,卻為何同意隨吾出征?”
莞兒腹誹:不是丞相你派夫人前來相逼的么……
心裏這般想着,莞兒便忍不住直言:“因為,因為我不想嫁人!”
樂進與徐晃皆一愣:丫頭方才還腹黑得很,怎的現在卻答得驢唇不對馬嘴的……
而曹相自然明白個中緣由,聞言便笑道:“看來夫人當日倒是白給你那二十四方鎖了,絲毫沒有教會你八面玲瓏,怎的還是這般直腸子,想甚說甚。”
莞爾卻道:“夫人教誨莞兒一直謹記,只是若對丞相說謊,莞兒卻於心不安,我的確是因為不想嫁人。”頓了頓,又道,“莞兒自小漂泊慣了,最不喜被拘在一處,還是戰場好,雖步步驚心,但能活得肆意飛揚!”
這一回,連樂進與徐晃都向她投來讚賞的目光:此言於我心有戚戚焉!
“哈哈,很好,”曹相起身,走近她問道,“莞兒,聽說你會占卜?”
梟雄的威嚴氣勢,在他走近時便可清晰感知,莞兒心頭不由得一緊。
“是,”她答道,“然莞兒並不能擔保絕無疏漏。”
“若吾非要你擔保,所言絕無疏漏呢?”曹相聞言,卻眯起一雙漆黑的眸子,似是不滿。
廳堂內氛圍陡然緊張。
樂進、徐晃皆為莞兒捏了把汗,又覺得奇怪,主公為何非要對個女娃娃步步緊逼呢。
“那,只怕丞相還是得去尋我師父了。”莞兒心中雖忐忑,此時卻毫不退縮。
沒錯,老頭子雖靠算命騙吃騙喝,然而被他認真掐指算過的事情,事無大小必然極准,無一不中的。
“哦?你師父?你師父在何處?”曹相果然被引起了極大的興趣。
莞兒卻很是頹喪:“我也不知道……亂世烽煙四起,也許他老人家已……”她的確沒撒謊,師父畢竟也一把年紀了,兵荒馬亂的,不曉得能不能順利南下到酒姬。
曹相聽后實在惋惜地嘆息道:“如若真當如此,那倒是可惜了。”
卻不知長安巷酒姬里,正在剛剛制好的陶瓶胚上作畫的老頭子突然連打數個噴嚏,揉一揉鼻子,老頭子感嘆:“唔,必然是乖徒兒想我了。”
九姬卻在一旁涼涼道:“也許是在咒你也說不準。”
老頭子無奈道:“你且盼着我點好,不然將來誰還你的酒債去。”
提及酒債,九姬果真只哼了一哼,卻不多說了。
老頭子嘿嘿一笑。
酒姬里如何暫且不多提,這邊莞兒鞠躬道:“還請丞相信任莞兒一回,莞兒自當竭盡全力,絕不保留。”
這一番對答下來,饒是曹相當日十分懷疑於她,此刻也打消了幾分。
“唔,莞兒,”曹相心中真切地充滿着對莞兒的激賞之意,“吾的確未見過如你般有勇有謀的女子,若你是男兒,亂世必當有大建樹,可惜了。”
“丞相此言差矣,”神情終於輕鬆下來,莞兒笑道,“若莞兒是男子,只怕便不能引起丞相這般注意了罷。”
曹相大笑:“好,很好!”細長眸子中思索一番,又道“莞兒,既然你是植兒的義妹,今日吾便賜家姓於你,惟願你今後真正以曹家為家,為我曹氏大業效力!”
莞兒訝然愣住,樂進卻催促她:“莞姑娘,這是主公予你的殊榮,還不快謝過主公!”他心中亦十分讚賞這個聰穎的丫頭。
莞兒聞言立刻反應過來,恭敬地伏身:“多謝丞相!”
邁出議事堂時已是黃昏,燃燒到荼蘼的晚霞肆意鋪滿了整個長空,有昏鴉低低地飛過,粗啞的叫聲卻引得莞兒想起當年淳于城街頭,那個與師父流散,斷了右腕,惶恐難安的小姑娘。
那時候,她是破厄。
而乘風而來的曹植,笑吟吟地向她伸出友善的手。
後來,她是莞兒。
往事如水流過,從今以後,她卻成了曹莞!
“師父……”她低喃,“你曾說我命格撲朔,命運多舛,縱有異稟,卻逃不過一生命系他人……如今我真是相信了……”
“以後,我的命運又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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