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緣註定
?宣平十五年的三月,朝廷的春試放了榜。【全文字閱讀.】
細雨還在連綿不絕地下,二十來天都沒有放過晴了,對於太平村裏的人來說,眼下最關緊的事,是護好田裏剛種下的莊稼,免得在梅雨天裏遭了澇。徐氏才出月子,見屠大海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也披着蓑衣到地里幫忙,結果被丈夫臉色鐵青地趕了回來。
自從女兒受傷后,他們夫妻倆便罕少有笑容了。男人成了耕田的牛,日日耗在田地里,回家就只是捧着碗吃飯,幾乎不怎麼說話。徐氏也越發地沉默下來,有時候屋裏半晌沒人吭聲,屠午偶爾說上幾句話,反而襯得四周更靜,像是廢墟中乍然響起了幾聲雀鳴。
五歲的孩子天性好動,開始還能耐着性子看護妹妹,時間一久,屠春額頭的傷結了疤,屠午便有點受不住家裏壓抑的氣氛了,每天總要冒雨出去瘋跑一會兒。
夜幕將至,天色開始有了種朦朧的昏黃,快要殘了的桃花被雨水淋得細碎而穠艷,有個年輕人牽着馬在村口停下,他個子不高,身材胖胖的,興許是長途跋涉太累了,鼻尖上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看起來很是狼狽。他踟躕了片刻,突然看見不遠處有四五個孩子正在玩耍,頓時喜出望外地走過去,和顏悅色地問道,“幾位小兄弟,這裏是太平村嗎?”
他擔心這鄉野孩童聽不懂自己的官話,還特意將語速放緩了一些。
村子裏很少來外人,年輕人的口音聽起來又頗為怪異,別的孩子們面面相覷,好奇地打量着來人時,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率先開了口,“沒錯,我們這裏是叫太平村。”
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年輕人風塵僕僕的臉上如釋重負,他見說話的這孩子膽大機靈,便單獨詢問對方,“那你知道李嘉行家在哪裏嗎?”
夜色深了,徐氏在家中左等右等,遲遲不見貪玩的兒子回家,開始漸漸焦慮起來reads;魔鬼悍將。屠春心中也有些忐忑,重活一次,她體諒了前世暴躁粗野的哥哥,同時望着還是懵懂孩童的屠午,她的心態也起了微妙的變化,彷彿曾經的保護者,如今成了她的弟弟和孩子。
過了一會兒,屠大海拎着鋤頭回來,聽說兒子還沒到家,頓時也慌了,立馬轉頭就要出去找。這時院子外響起一片鬧騰的聲音,屠春躺在床上,隔了老遠都聽見哥哥興高采烈的聲音,男孩門都沒進,便在外面高聲喊着,“爹,李叔當官了!”
屠春心中百感交集,說不清是輕鬆還是失落,看來她雖然改變了娘親自盡的結局,然而其他人的人生還在按部就班地前行,她的李叔叔到底還是高中了。
太平村幾輩人中都沒出過一個秀才了,如今驟然有了個當官的老爺,整個村子都沸騰起來。村長剛聽說消息,傘都顧不上打,摸黑跑到了李家,熱情洋溢地算起了這些年來他對竇月娘母子三人的照顧,連李家那些從未來往過的親戚們也找上門來,一口一個嫂嫂弟媳地喊得親熱。
屠家沒有去湊這個熱鬧,屠午在家中手舞足蹈地講了半天那個帝都來的年輕人是怎麼問他話的,他才和人家相處了沒多久,就開始不知不覺地模仿起對方說話的口吻,用一口不倫不類的官話感慨道,“娘,你是沒看見,那匹馬可氣派了。”
屠大海臉上喜氣洋洋的,他打小便佩服自己那個能識文斷字的兄弟,雖然村上人都暗中說李嘉行讀書把腦子讀傻了,但他就是一門心思覺得兄弟是個聰明人,早晚能幹成大事。如今得知對方高中的喜訊,他在屋裏踱來踱去,似乎一時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內心的激動,屠春心中暗嘆,覺得自己爹多半是高興傻了。
徐氏倚靠在炕床上,輕聲哄着自己的女兒,蠟黃的臉上也浮現了欣慰的神色,雖然她現在已經與竇月娘交惡,可對那個文秀內向的兄弟一直頗有好感,何況李嘉行有了出息,他們屠家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頭了。
屠大海沒有去李家邀功,但自有人記得他這些年的好。第二天剛破曉,竇月娘陪着那位從帝都來的年輕人,一起來到了屠家。
“大哥,”竇氏現在揚眉吐氣,言語間不再有那份怯怯的柔弱,開始顯得矜貴起來,“我是個婦道人家,就由這位魏公子來說吧。”
那名年輕人是個隨和的性子,他見屠大海夫婦兩人拘謹的樣子,笑呵呵地開了口,“大哥大嫂,在下魏長歌,是個做小買賣的,受李兄所託,過來接嫂子和侄子侄女。還有一件喜事,想和大哥你商量商量……”
聽到魏長歌這個名,屠春心中一顫,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十七年後,李家的政敵就是串通了這個叫魏長歌的人,將一樁陳年的婚約揭露出來,並拿出當時的婚約作為憑證,害得李照熙同兵部尚書小女兒的婚事泡了湯。李家人後來對她的憎惡,除了對她出身的鄙夷,也有對這件事遷怒的因素。
魏長歌接下來的話,屠春已經瞭然於心,然而卻讓屠氏夫婦大吃一驚。屠春敏感地注意到竇月娘的神色也有些微妙,似乎對這件事提前並不知情。
“大哥,”魏長歌可能當真是個商人,雖然與屠大海今天才是第一次見面,但語氣卻格外親熱,“三年前,李兄因為暴雨耽擱路程,錯過了考試,後來又大病了一場,這才遲遲沒和家中聯繫。他知道這些年,嫂子和孩子全靠大哥照顧,兩家早已親如一家,所以托我向大哥說個不情之請,希望兩家能結成兒女親家。”
竇月娘輕輕咳嗽了幾聲,柔柔弱弱地開了口,“可惜茵兒比小午大了幾歲,怕是有些不妥,這件事稍後再提……”
是了,屠春眼睛一亮,李嘉行遠在帝都,還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消息,想訂的婚事,多半是哥哥和李如茵的,當年卻不知為何陰差陽錯落到了她的頭上。如今娘親沒有自盡,又親身見識了竇月娘母女的陰險,肯定不會再應允這門婚事了。
心念至此,面前明擺着就是嫌棄屠家的前婆婆突然變得順眼了許多,屠春幸災樂禍地想,聽說兵部尚書的小女兒在家寵得如珠似玉,而且不愛紅妝愛戎裝,自幼便習得一身好武藝,自稱“胭脂將軍”reads;紅樓之熊孩子賈琮。她衷心地希望,李家日後能如願以償,將這位“女將軍”娶回家去,看看竇月娘怎麼還敢擺婆婆的架子!
在場人都不是傻子,竇月娘這話一說,屠氏夫婦齊齊變了臉,尤其是屠大海,臉色格外難看,他幾乎不敢相信,這種話是由他這位平日裏最識大體的弟媳說出口的,並非他們見李家富貴了,想要巴着這門親事,而是竇氏這臉翻得也太快了,連一點情面都不講了。
看到爹娘臉上的不快,屠春替他們心酸的同時,心裏不禁鬆了口氣,這樣也好,竇月娘不願意,以她爹娘的為人,多半不會再提什麼結親的事了。
“嫂夫人蕙質蘭心,怎麼關鍵時候反而糊塗起來了?”這個時候,一直笑眯眯的魏長歌開了口,他語氣溫和,然而不溫不火里自有一種堅定,不由分說地打斷竇氏沒說完的話,“大哥明明剛得了個千金。”
徐氏臉色微變,正要發話,她對這個小女兒看得很重,李家既然不願意,她也不想讓女兒嫁去遭人嫌棄。可魏長歌已經上前幾步,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望着襁褓中的嬰兒,屠春與他四目相對,意外地發現年輕人眼眸明澈,臉上笑意融融的,但說話時嘴角分明下撇了一下,這是個藐視的姿勢。
“大哥,李兄托我提親,一方面是為了兩家人的情誼,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孩子們,”他手上在逗孩子,這番話卻是說給屠氏夫婦聽的,“令愛冰雪可愛,若是嫁到了李家,李兄夫婦必待之如親女,她兄長日後倘若想在帝都謀個前程,也能和妹妹相互有個照應。”
屠大海與徐氏對視一眼,心中都多少有些震動,他們這輩子就這樣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可兩個孩子還小,倘若能結成親家,有了李嘉行的照拂,將來肯定又是另一番境地……
見他兩人神色遲疑起來,魏長河又再接再厲地加了一句,“我臨走前,李兄千叮囑萬交待,說大哥大嫂對他恩重如山,本來想親自回家道謝,無奈官務纏身,只求您兩位能答應他這個心愿,也讓在下有臉回去交差。”
想起與李家兄弟的往昔情分,又見魏長歌言辭懇切,不似作偽,屠大海頓時心腸一軟,也不再計較竇月娘方才的言行了,他咬了咬牙,不好意思地說,“兄弟,你大哥是個粗人,這件事,就聽你和李賢弟的了!”
竇月娘垂下眸,一言不發,彷彿眾人討論的不是她兒子的婚事。魏長河反倒意外地開心,連連叫好,當場取出李嘉行讓他捎回的一枚玉佩作為憑證,還當場從包裹中取出紙筆來,即興寫下一份龍飛鳳舞的婚約,一式兩份,一份交給徐氏,另一份卻裝到了自己包裹里。
“魏公子,”竇氏這時才抬起眼睛,連忙柔聲問,“這婚約……是不是該由我們兩家保管?”
“當然”,魏長歌答應得好聽,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他利落地將婚約放好,才耐心地解釋道,“不過嫂夫人一路上要照顧兩個孩子,這種重要的東西,還是由在下先行保管,等到了帝都后,再交給嫂夫人也不遲。”
竇月娘勉強接受了他的說法,但看她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太滿意,只是礙於面子,也不便說些什麼。
倘若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一手打翻了自己的如意算盤,屠春簡直要為他拍手叫好了,竇月娘這種柔弱偽善的模樣,素來最討男人憐愛。她活了兩世,也只見過這麼一個魏長歌,能在竇氏面前見招拆招,避重就輕,堵得對方連脾氣都發不出來。
可惜一想到魏長歌三言兩句之內,便說服了自己的爹娘,讓他們毫無異議地應允了婚約,屠春心中立刻便沉重下來,她頭一次意識到自身的渺小與無能,哪怕明明已經知道了悲劇的結局,依然要親眼目睹它的開場。
命運自有其頑固的地方,不管其中有過多少崎嶇,最後還是迎來了殊途同歸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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