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風起
沈天樞一向覺得,北斗七人,只有童開陽與楚天權這一個半人配得上同他說話——童開陽是一個,楚天權是個太監,因此只能算半個。
其他幾位,從人品到本領,一概都是扔貨。
人品姑且不論,反正他們也不是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沽名釣譽之徒,不必講那許多假大空的道義,孤高自詡也好、不擇手段也好,都不過是個人辦事的風格,各花入各眼,分不出什麼高下。可若是連安身立命的根本——那點功夫都練不好,那就沒什麼好說了。
死了也活該,叫人瞧不起也活該。
眼界狹隘、旁門左道之徒如廉貞與祿存,多年吃老本、毫無進益,就知道到處鑽營之徒如巨門,還有北斗中著名添頭破軍……這幾個東西沈天樞個個都看不慣,往日裏便對他們十分嗤之以鼻,沒事就按着高矮個頭排着隊的拎出來嘲諷一番以做消遣,此時乍一聞聽巨門與破軍死訊,他先是一愣,隨即順口冷笑了一聲。
笑完,沈天樞面無表情地走了幾步,都快要進屋的時候,他才腳步微頓,好像如夢方醒,說道:“……這麼說,巨門和破軍也沒了,那當年倉促間被皇上湊在一起的七個人,如今豈不是就剩了你我?”
童開陽一愣,隨即道:“大哥,咱們七個是‘先帝’湊的,不是當今皇上啊。”
沈天樞呆了呆,心裏忽然湧上一股沒趣,他“哦”了一聲,不言語了。
童開陽搶上幾步,壓低聲音道:“大哥,咱們這回可謂精銳盡折,端王生死不明,今日朝堂上,我瞧皇上都有些六神無主了,怕是不妙。”
沈天樞漠然道:“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就會殺人,不會打仗。怎麼,太……皇上想讓我去打仗嗎?”
童開陽苦笑道:“誰能差遣得動您老人家?方才來時路上,聽說兵部緊急從各地守軍中抽調了人手前去支援,可是軍心已經動蕩,怎麼擋得住周存?再說我還聽說,軍中有謠言甚囂塵上,說是皇上是容不下親弟弟,多次故意拖欠糧草,才導致前線潰敗,否則以端王之才,怎會敗得那樣慘?”
沈天樞一臉無所謂,道:“哦,這麼說豈不是要亡國了?”
童開陽:“大哥!”
沈天樞略挑起一邊的長眉,進了屋,用僅剩的一隻手給童開陽倒了碗水喝。
童開陽心不在焉地端起來抿了一口,險些當場噴出來——沈天樞居然給他倒了一碗冷透了的涼水,連點碎茶葉梗都沒有,涼水透亮清澈,誠實地亮着碗底一道裂痕。
再看沈天樞這偌大一間會客的書房,除了尚算窗明几淨之外,幾乎堪稱家徒四壁,文玩擺設一概沒有,書架上稀稀拉拉地放着幾本武學典籍,鬧不好還是他自己寫的,一張破木頭桌子橫陳人前,桌面攢了足有百年的灰塵,漆黑一片,看着就很有“嚼勁”。
書房裏靜謐一片,既沒有伶俐的小廝,也沒有漂亮丫鬟,童開陽將鼻子翹起老高,聞不着半點多餘的人氣。他不由得一陣絕望,感覺今日從沈天樞這裏怕是討不出什麼主意了。
一個尚算位高權重的人,竟能活成這副寒酸樣,那麼他可能是克己勤儉,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麼都打動不了他。
雖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是像沈天樞這樣的人物又豈能以“卵”視之?哪怕曹氏國破家亡,趙淵可着王土疆域追殺他,於他也沒什麼威脅。
果然,沈天樞說道:“亡國就亡國,我是先帝的狗,他既然死了,也沒留遺言說讓我接着給朝廷賣命,那麼旁的事便與我無關。你還有別的事嗎?沒有就忙你的正事去吧,別擾我清靜。”
童開陽:“……”
他正想搜腸刮肚出幾句說辭,突然,沈天樞抬頭,一雙目光鋼錐似的穿透木門與小院,直直地射了出去。
童開陽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過了片刻,才分辨出一點十分微弱的腳步聲,他當時便不由得汗顏,隱約感覺到沈天樞自從不管俗事之後,於武學一道,好像邁上了一個他們摸不着邊的台階。
沈天樞坐着沒動,輕輕一拂袖,書房的木門自己“吱呀”一聲打開了,直到這時,一個人影方才落到院門口。
沈天樞眯起眼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這倒是新鮮。”
院外那人聞聲,踱步進前,身形便落入房中兩個北鬥眼中,來人一身風塵僕僕的布衣,頭上戴了一個連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斗笠,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卻還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來——能胖成這樣的人畢竟不多見。
童開陽驀地起身,失聲道:“端王爺!”
曹寧掀開斗笠。
他一張臉長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個潔凈無暇的大饅頭,此時卻是滿臉的污跡與傷痕,成了個被人割了幾刀、還扔進泥里滾了一圈的臟饅頭。
可即便狼狽成這樣,他的肩背竟還是直的,拖着一條傷腿緩緩走路的樣子也竟然還很從容。
“喪家之犬,不請自來。”曹寧簡略地一拱手,嘆道,“叫二位見笑了。”
沈天樞端着一碗涼水,腚下如有千斤,坐着沒動。
童開陽可不敢像他一樣拿大,連忙迎了上去,將曹寧讓進裏間。
曹寧拖着一條傷腿,擺手謝絕攙扶,道聲“叨擾”,便一步一挪地進了沈天樞的書房。
沈天樞瞥了他一眼,不十分客氣地說道:“你四肢負擔本就比尋常人重,功夫又稀鬆平常,此番腿上傷筋動骨,之後又接連奔波,氣血凝滯不通,我看往後也未必能恢復,說不定得瘸着走了。”
曹寧神色不變,笑道:“沈先生,一個人倘若長成我這模樣,多一條少一條瘸腿也沒什麼影響。”
童開陽怕沈天樞又出言不遜,忙插話道:“王爺何以獨自上路,既然已脫險,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權,一直沒有由頭,好不容易逮着這麼個機會,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曹寧坐下,舊木頭椅子“嘎吱”一聲響,他自嘲一笑,又道,“這回我自己落人口實,沒什麼好說的。我這些年多少攢了點人,倉皇敗退時沒來得及與他們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動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必更是惱我,一旦我露面,除了獲罪革職軟禁京城,沒別的下場了——這倒也沒什麼,只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謂的‘可用之將’,多不過趙括之流,任他胡鬧下去,恐怕……”
童開陽聽他這話音不對,有點大敵當前仍要兄弟鬩於牆的意思,當下沒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樞,卻見那北斗之首卻依然捧着碗破涼水端坐,無動於衷。
書房內一時冷場,曹寧也沒有動怒,他頓了頓,探手如懷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
那小印上面刻着“四海賓服”四個字,很有些年頭了,印章上頭的龍紋被人把玩過無數次,摩得油光鋥亮。
沈天樞見了那印章,臉色卻忽然變了。
“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稱帝時所刻,後來組建北斗,便將此物當做號令。”曹寧盯着沈天樞,一字一頓道,“不錯,父皇將一切都留給了我大哥,只將這枚印給了我。”
曹仲昆死的時候,北斗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門、破軍與武曲都有官職在身,已經不受這枚上不得檯面的私印約束,受此影響的,實際只有一個不愛管閑事的沈天樞。
沈天樞性情孤僻,雖武功高強,卻未必肯介入他們曹氏兄弟間的紛爭,着實沒什麼用。曹仲昆留下他給曹寧,大約只是想着再怎麼不待見,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保住曹寧一命罷了。
沈天樞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了片刻,問道:“你要我替你殺你大哥?”
曹寧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絕不會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愿的事,何況外敵當前,我也沒有那麼喪心病狂。”
沈天樞臉色略微好看了一些,想了想,又問道:“那麼難道你是要從千軍萬馬中取來周存首級?”
曹寧搖搖頭:“且不說此舉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殺,如今南朝趙氏也已經做大,沒有周存,還有聞煜,還有別人,運道一旦逆轉,便不是殺一兩個人能止住頹勢的。”
沈天樞微微往後一仰,等着曹寧下文。
曹寧將聲音壓得很低,一字一頓道:“沈先生,還記得當年李氏刺殺我父皇的事嗎?”
金陵。
周翡久聞南都大名,卻沒有親自來過,郊外有不少秋遊的人,四處是曲水潺潺,沉澱着一股悠久的繁華,路卻彎彎繞繞的不大好找,她兜兜轉轉了一天,方才大致分清了東南西北。
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只是周翡在廬州暗樁突然接到同名大師的來信,這才臨時改道金陵,來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了,便也不想麻煩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樁落腳。
金陵暗樁是家脂粉鋪子,每日來來回回香風飄渺,幾個師兄在此地待久了,說話都是一水的輕聲細語,完全看不出一點江湖草莽氣,自己都笑談南都溫柔鄉太過消磨志氣。
想來那建元皇帝在這種地方錦衣玉食地過了幾十年,居然還是一門心思地搞風搞雨,念念不忘地收復河山,可見此人確乎是個縱橫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聽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着自己輕功卓絕,進去里裡外外地巡視了幾圈,見趙淵做戲做全套,已經派人將王府的宅邸與花園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僕從送來,看家護院的、休整院落的……還有一大幫環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麼回事。
但此間主人卻一直不見蹤影。
周翡當了好幾天梁上君子,白天在王府遊盪,夜裏回暗樁,始終沒等到謝允,便不由得有些煩躁,不免將事情往壞處想,她一會懷疑謝允能不能經得住長途跋涉,一會懷疑他那心機深沉的皇叔對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來,周翡恍惚間竟不知從哪升起一個念頭——謝允會不會已經死了?
甜膩的胭脂香從窗外順着夜風吹進來,撥動牆角屋檐處的鈴鐺,與後院裏石橋下面流水的聲音混在一起,本身便像是一場夢。
周翡呆坐良久,激靈一下回過神來,心裏說不上撕心裂肺的難受,只是好似堵了一塊石頭,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她實在躺不下去,便悄無聲息地草草攏了一把頭髮,從窗口一躍而出,輕飄飄地上了屋頂,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氣派的那間屋子房頂上坐一會,誰知這一去,卻遠遠見到端王府燈火通明。
她心裏重重地跳了一下,輕車熟路地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居高臨下望去,見一幫風塵僕僕的侍衛趕着車馬進門,前腳剛到,流水似的賞賜便隨之而來,宮燈飄動,整條街都被驚動了,紛紛派出僕從,伸着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鬼宅張望。
忽然,周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車來——正是她從童開陽手中揪下來的劉大統領。
不少人圍上前去同他說話,那劉有良在北朝王宮中做了多年禁衛統領,應付這等小場面自然是遊刃有餘,雖然話不多,但一露面就鎮住了亂糟糟的場面,很快將王府指點得井井有條起來。
劉有良受蓬萊散仙那三位老前輩之託,沿途照顧謝允,忙到了後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頓下來,總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會,誰知他才剛一進屋,心裏便無端一悸。
他在童開陽眼皮底下從舊都一路逃到濟南,全靠這點直覺救命,劉有良有些混沌的腦子裏湧上一層涼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間佩劍。
然而還不待他開口喝問,便聽身後有人彬彬有禮地敲了幾下門。
劉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後,他居然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
他當下將佩劍抽出了兩寸,猛地回頭,便是一愣。
“周……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