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第二日

清晨,天邊尚有一絲夜幕殘留下的深藍,謝莫如便起床了。

她向來起的早,大丫環靜薇聽到動靜進來服侍,謝莫如其實也不必丫環服侍什麼,穿衣梳頭洗漱她自己都來得,所以,有謝莫如這樣事事喜歡自己來的主子,她身邊的丫環相當輕鬆。唯一的要求是,謝莫如喜歡早起,故此,丫環們當然也沒有懶覺好睡。

靜薇捧進一盞薄荷蜜水,謝莫如接過喝了,將盛放蜜水的琉璃樽往桌上一放,道,“行了,你們在屋裏隨便干點兒啥,我在院子裏逛逛,不用跟着。”

靜薇道,“這會兒院裏水露重,姑娘衣裳薄了,披件披風吧。”她已備好了,此時一面說著,一面給謝莫如系好。

謝莫如擺擺手,示意靜薇不必跟,便自己往院裏逛去了。

杜鵑院別看清靜,氣派是極氣派的,比謝太太的松柏院也不遑多讓。但,謝太太院裏多少人,丫環婆子擠的跟什麼似的,大丫環都要在謝太太房裏打地鋪。哪像她這杜鵑院,非但闊大,人也清靜,丫環婆子的兩人一間房,住的寬敞不說,活計也輕鬆。閑來磕磕牙,也只抱怨生活貧乏以至沒有外快啥的。

一般這種人,謝莫如都會給她們找個有外快的地方去的。

因為幫助幾個對現實不大滿意的下人實現了外快夢想,謝莫如覺着自己在仆婢中的人緣兒也越發好了。這不,許多人見着她都自發的打招呼,態度親切又恭敬。還有打掃庭院啥的,可認真了。

謝莫如也喜歡花草,不過謝莫如並不偏愛杜鵑,在一定程度上,她是不喜歡這種花的。杜鵑並不好管理,這種花喜歡生長在山上松柏間,偏愛的土質也是帶着松針的土。貿然植於園中,並不好打理。在春天,謝莫如喜歡紫藤,這種花一般不用理會,種上就會自己慢慢長大,攀爬出極美的春景來。

謝莫如是個恬淡安靜的性子,而且,自幼跟着她娘修鍊的隱形*,她也是個比較低調的人啦。但,這並不是說她對生活沒有要求。

相反,她對生活還是比較有要求的。

譬如,她命人在游廊畔種植紫藤,如今紫藤已順着游廊攀爬出雅緻春光,雖只是剛剛結苞,但過些日子,紫藤花開時節,那才是漂亮呢。非但花好看,還可以做紫藤餅、紫藤糕、炸紫藤魚、煮紫藤粥……想一想,都是美味呀。

謝莫如順着紫藤游廊,出了月桂門,就是杜鵑院的花園了。

園中除了她娘的那棵命根子的杜鵑樹外,余者皆按謝莫如的心思來佈置的,迎春、茉莉、海棠、玫瑰、芍藥、牡丹、菊花、臘梅,各有所在,尤其花園裏還有個外頭活水引進來的小小清潭,裏頭種了一池白荷,如今已有巴掌大的小小碧葉浮於水面,伴着清晨未散的淺淺朝霧,清新氣息的讓謝莫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並下定決心,明早就吃荷葉粥了。

哪怕初春時節,天氣微寒,這園中已有些景緻可看。不過,再好的景緻,轉一圈兒瞧一回,也便看的差不多了。謝莫如不是,她每天要沿着鵝卵石砌成的小路,圍着這花園子走二十圈不止,前兩年年紀小,她走二十圈,如今大些,每天要走四十圈的,一直要走到額角微汗方會停下來。

再者,你繞圈就繞圈唄,她還喜歡一面繞圈一面就花園的建設提出一些心得。鬧得花園看顧花草的婆子每每早上都要繃緊神經以備大姑娘垂詢,一年下來,能老上十歲不止。

如此在園中繞圈兒足有半個時辰,謝莫如回屋時,浴房裏熱水已然備好,張嬤嬤已將謝莫如今日要穿的大衣裳找了出來,靜薇將謝莫如的頭髮包好,因早飯後要去給謝太太請安,這會兒不小心沾濕了頭髮,恐怕一時難干,若帶着潮濕髮髻去給長輩請安,未免有些不大好看了。

待謝莫如自浴房出來,早飯已擺在廊下。謝莫如不喜歡在屋裏吃飯,晨間空氣清新遠勝他時,故此,早飯她都要外頭用。尤其此院紫藤結苞,小小紫色花苞串串垂落,如同寂寂風鈴。在這花架下吃飯,方有食慾。

當然,最後那句是謝莫如說的。張嬤嬤是個老實人,她當時就表示,“老奴早上若肚餓,在哪兒吃飯都有食慾。”她簡單愁死了,她是在杜鵑院錦繡繁華之時被選進府做奶嬤嬤的,那會兒她只負責給謝莫如餵奶,別的事自有掌事嬤嬤來管。後來她也不曉得怎麼回事,杜鵑院日趨冷落,許多人都調離了杜鵑院,結果,張嬤嬤這個以前不咋管事的又沒啥見識的倒成了個尖兒。那會兒她原也打算回家的,誰知自她被選進府奶謝莫如后,家裏男人耐不住寂寞,早跟個狐媚女人過在了一起。張嬤嬤原有個女兒,大謝莫如兩月,早在襁褓中時便夭折了。看男人如同爛泥,家裏也無甚好牽挂,在杜鵑院人心惶惶各尋門路時,張嬤嬤無甚門路好尋,更兼她將謝莫如自幼奶大,早視謝莫如為她自己骨肉,看謝莫如沒個可靠人照顧也不放心,故此就留了下來。待杜鵑院人走的差不多,張嬤嬤就成了杜鵑院的管事嬤嬤。這個位子,以往是許多下人削尖了腦袋都鑽營不進的,到如今,反成了個凄涼角色。

別人瞧着凄涼,張嬤嬤可不覺着凄涼。相反,張嬤嬤自信的很,她覺着自家大姑娘是天下第一好的姑娘。脾氣好不說,性子更好……反正,用張嬤嬤的話說,就是無一不好。那啥,要是再稍微改些古怪脾氣就更好了。

就拿這一定要在院子裏吃早飯的事兒來說吧,張嬤嬤早出去打聽了,晨風冷,這麼在院裏吃飯,嗆了風可就不好了。像二姑娘謝莫憂,便是偶有在院裏用飯也要圍起蜀錦,擋一擋晨風微涼。張嬤嬤也找了些蜀錦來,準備給她家姑娘擋風,誰曉得她家姑娘道,“嬤嬤弄這些個蜀錦把廊下圍住,跟在屋裏還有啥兩樣呀。”

張嬤嬤說怕她家姑娘着風時,她家姑娘便道,“我就得就着晨風才吃的下飯,行了,嬤嬤你願意圍蜀錦,你自去圍着蜀錦吃飯吧。”完全不能體會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張嬤嬤還不好提人家謝莫憂就是這麼精細的,她怕提了叫她家姑娘傷心,誰知她家姑娘道,“我是我,莫憂是莫憂,老跟她比照做甚。”早看出謝嬤嬤圍蜀錦這招是跟誰學的了。

張嬤嬤堅持道,“也不是比照,姑娘年紀還小呢,早上風涼,真凍着就不好了。”

“等我凍着時再說吧。”聽張嬤嬤說,她早產出生,小時候時常要病的,稍有不好便折騰的闔家不安。後來,這院子冷清了,她倒如荒間野草一般,身子漸漸好了不說,近些年更是尋常連噴嚏都不打一個。

今日的早飯是牛乳粳米粥,四樣小菜,一樣清拌春筍,一樣涼切牛肉,一樣涼拌木耳,一樣醬青瓜,另有素蒸小餃、奶糕兩樣點心。

謝莫如自己用飯不講究,沒啥食不言的習慣,問,“這是咱們園子裏的春筍不?”

張嬤嬤笑,“如何不是?昨兒大姑娘不就交待了,今兒要吃的么。一大早使喚園裏婆子現挖出來的,將水一焯,拌上秋油,就鮮的了不得了。”

謝莫如笑,“晚上再拌一個吃。”

若是別的有見識的嬤嬤,這會兒肯定勸謝莫如,便是合口的東西,也不必頓頓都要來吃的。偏生張嬤嬤沒受過那些有見識的教導,見謝莫如吃的歡喜,她還給謝莫如布菜來着,笑,“大姑娘喜歡,便多吃些。筍這東西有時令管着,也就吃這幾日。”

“是啊。”謝莫如叼着塊脆筍,道,“明天別做牛乳粥了,我看湖裏那荷葉長出來了,摘兩片做荷葉粥吧。”

張嬤嬤對謝莫如寵愛的很,只要謝莫如說的話,她就沒有不應的。張嬤嬤笑呵呵的,“成,明兒一早我叫園裏的婆子划著小船過去,摘那頂嫩頂嫩的荷葉。這會兒吃荷葉粥,待荷葉大些了,我給姑娘做荷葉雞,也是極香極好吃的。”

接下來,兩人就荷葉做的菜做出了一番大討論,待謝莫如吃飽,張嬤嬤服侍她又換一身請安上學穿的衣裳,頭髮未再重梳,只是於鬢間簪上昨日挑出的紫晶花簪。張嬤嬤贊道,“咱們大姑娘出落的越發好了。”

謝莫如笑,“我去給母親請安,嬤嬤也去用飯吧。”

張嬤嬤見靜薇帶着小丫環紫藤過來了,便笑,“好,姑娘快去大奶奶那裏,給太太請安的時辰也要到了,別耽擱了。”

相對於謝莫如是個早起派,她娘方氏絕對是晚起派,方氏一般不到中午起不來的。謝莫如說是去請安,也只是在方氏門外問候一聲罷了。

謝莫如對守門的婆子說一句,“待母親起了,你們好生服侍。”便去了謝太太那裏問安。

別人家給當家長輩請安的時辰會比謝家早,一般都是做婆婆起床的時候,兒媳做要過去服侍。謝太太一直無此規矩,她都是讓各房自用過早飯再過去不遲。當然,這也可能跟長房情形比較特殊,而次子謝柏尚未婚娶有關。畢竟,謝太太禮法上的長媳方氏鮮少出杜鵑院,長房抬舉了寧姨娘理事,可寧姨娘再有好名聲,也只是妾而已。

這種推斷,是張嬤嬤私下同謝莫如嘀咕的。張嬤嬤的原話是,“妾就是妾,她倒是想上趕着去服侍太太,太太可得看得上她!”

謝莫如很是無語,若謝太太看不上寧姨娘,又怎會容兒子專情此女,又怎會容寧姨娘生下一女三子,又怎會令寧姨娘掌長房事呢?

謝莫如到謝太太院時的時間正好,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當然,比寧姨娘帶着三兒一女到的時間是略早一些的。

這並不是說寧姨娘就到的遲了,實在是寧姨娘要服侍丈夫要照顧兒女又要打理長房那些事,事情比較多,不似謝莫如一身輕鬆,自然會慢一些。

謝太太見謝莫如頭上簪了紫晶花簪,笑,“就該這樣打扮起來,你平日裏也素凈了些。”

謝莫如答了聲是,就再無別話了。謝太太也靜靜的呷着茶,一時,室內靜寂無聲,連丫環們都多了幾分小心翼翼。這事兒也怪,謝太太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瓏之人,謝莫如話少些吧,也不算笨人,偏生兩人見面寡淡的很。不過,兩人還是有共同點的:那就是,這樣寡淡的見面,兩人還能悠然靜坐,然後,誰也不理誰。

終於,寧姨娘一拖四帶着三子一女過來,互致請安后,寧姨娘瞅向謝莫如頭上的紫晶簪花,笑,“太太的東西就是好,咱們大姑娘出落的越發好了。”

謝莫如“撲哧”一樂,想寧姨娘這話不會是跟張嬤嬤學的來吧。謝莫憂笑,“大姐姐今日心情好。”嫡庶似乎有着天然的競爭與敵對,謝莫憂看謝莫如噴笑就特不爽,我姨娘好意贊你一句,你笑成這樣是什麼意思?不知好歹!

謝莫如根本不解釋為何噴笑,她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怎地突然心中一喜,就笑了。想今天是貼金榜的日子,或是吉兆。”

謝莫憂將手裏帕子一擰,險被謝莫如的無恥氣死。尼瑪,噴笑就噴笑,俺姨娘大方寬和人盡皆知,怎會與你計較?可你扯到吉兆是啥意思?一大家子,誰不會笑啊,偏你噴笑就成吉兆了!

謝莫憂這輩子最討厭的人非謝莫如莫屬,就因有這人,她成了庶女,她的弟弟們成了庶子。

嫡!庶!

一字之差,天地之差。

哪怕她姨娘在府里管事,哪怕她爹爹對她們姐弟寵愛有加,別人背地裏說起來仍是:庶出!庶出!

世間怎會有這種人,一出生就是最討厭的存在。

謝莫憂看謝莫如一眼,便移開眼睛,提着大紅綉金線的裙子過去親昵的坐在謝太太身畔,笑問,“祖母,二叔也該回來了吧?我想二叔了。”

謝太太笑,“你想他什麼,想他去莊子上樂呵沒帶上你。”

謝莫憂粉唇微嘟,漂亮的面孔上有說不出的嬌憨明媚,抱怨道,“早說好的要帶我去杏花林釀杏花酒的,到臨頭自己偷偷跑了,二叔回來了我也不理他。”

“你這孩子,你二叔最疼你。”謝太太撫摸着孫女的脊背,謝莫憂伏在謝太太耳畔悄聲說兩句什麼,謝太太直樂,“猴兒,莫作弄你二叔。”

謝莫憂笑,“祖母只管聽我的就是。”她眼神明亮,發間一支雀頭嵌寶的步搖,垂珠下來微微晃紅,晃得瑩白肌膚倒比那垂珠寶光更雅緻三分。寧姨娘溫柔的望着女兒,嗔道,“我生了你們姐弟四個,你是做姐姐的,倒是最不穩重。看你大姐姐,這才是咱們家長女風範。”

謝莫憂笑,“大姐姐好則好矣,但要說咱家長女風範,也該是貴妃姑媽才是。姨娘看大姐姐樣樣比我好,也別太偏心。”

寧姨娘嗔,“你這丫頭的嘴呀……”

“不過說實話罷了。”謝莫憂笑問,“大姐姐說是不是?”

謝莫如點頭,“貴妃乃謝家祥瑞之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然無人能及。妹妹這話,果然是極對的。”一句話將謝莫憂噎死,前無古人是對的,後無來者是怎麼說?還有,這話哪兒是她說的話,謝莫如竟扣在她頭上,謝莫憂簡直一口老血能嘔出來。偏生謝莫如還這般正襟危坐,一臉正氣堂堂。於是,謝莫憂更鬱悶了。

寧姨娘笑,“快是上學的時候了,你別膩着你祖母了,仔細姐弟們笑你。”

謝莫憂愛撒嬌,人也是極有分寸的,起身斂祍一禮,“是。祖母,姨娘,我跟大姐姐就先去學裏了。”

謝太太笑,“去吧,中午我這裏有好吃的,快則有,慢則無哦。”

謝莫憂笑,“恨不肋下生雙翼。”又逗得謝太太一樂,“饞嘴貓。”道,“莫如中午也一道過來。”

謝莫如道,“是。”便與謝莫憂一併去念書了。

如謝家這樣的家族,對女孩兒一樣精心培養,饒是謝莫如這等半隱形,到了該念書識字的年紀,一樣會得到同等的教育。

因宮裏謝貴妃當權,如今來謝家做女先生的是宮裏出來的一位姓紀的女官。到年紀了,被放出宮來,偏生又在宮裏耽擱了青春,嫁人吧,高不成低不就,回娘家吧,真正娘家可靠也不會在青春妙齡去宮裏當差。便索性就在謝家做了女先生,謝家權貴之家,是把紀先生當供奉的,將來養老啥的也在謝家了。

紀先生見二人到了,沒什麼多餘的話,便講起功課來。只是課還未上許久,便有謝太太屋裏的頭等大丫環素馨喜氣盈腮的來報,“咱家二爺中了一榜探花,闔家大喜,太太說今日姑娘們且歇一歇,好生樂呵一日,且為二爺賀喜。”

謝莫憂歡喜不盡,問素馨,“二叔可回來了?”

素馨笑道,“二爺雖還未到家,可今天是什麼日子,想來定也快到了。姑娘們趕緊去吧,太太高興的很,正在同姨娘說擺酒唱戲的事呢。”

謝莫憂笑,“勞你跑回腿,我跟姐姐這就過去。”

素馨笑,“這樣的大喜事,就是叫奴婢跑斷了腿都情願的。”

謝莫憂又是一笑,與謝莫如道,“大姐姐,咱們先去祖母那裏,筆墨書本叫丫環收拾就好。”

謝莫如道,“妹妹不妨先去,我這裏也快收拾好了。”

謝莫憂便不再理會謝莫如,留下個小丫環收拾筆墨,她先提裙與素馨去了謝太太屋裏。

靜薇眼見謝莫憂帶人走遠了,很是替她家姑娘着急,小聲道,“我服侍姑媽先去,這些讓紫藤收拾是一樣的。”

“這急什麼,賀不賀喜二叔都是妥妥的探花,我這都收拾一半了呢。”謝莫如半點不急,靜薇急的直想上吊。謝莫如已將毛筆洗好,放入筆匣,又將書本功課一一放入書匣,同紀先生微微致意,“想來下午也是不必上課的,先生正好歇一歇。”

紀先生笑,“還未謝過大姑娘早上着人送來的涼筍,清新爽口,正合時令。”

謝莫如笑,“是我園子裏的春筍,嬤嬤說筍尖一冒頭就老了,得還沒冒頭的時候挖出來,最是鮮嫩。”

“是啊,只要稍稍一拌,便鮮的了不得。”

“可惜沒有蒓菜,不然正好一道湯,更是鮮美。”

師徒兩個說些閑話,出了上課的華章堂,謝莫如請紀先生先行,方慢悠悠的賞着春景,一路迤邐,去了謝太太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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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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