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訪(一)
尼克帶來消息的時候,酒館剛剛開門。我將一大杯啤酒端到他的桌上,聽他說完之後,又十分懊惱地補充:“……或許,我不應該給你帶來這個消息……要知道,去那裏工作過的女傭都無緣無故地失蹤了,多半大概是死了……”
我看了一眼逐漸喧鬧起來的酒館,正對着我們的位置上,三五個粗魯的男人圍着兩個妓|女,毛手在她們身上胡亂摸着。其中有個人發現了我的目光,就衝著我吹了一聲哨子,還招呼他的同伴看過來。我淡淡收回目光,堅定地對尼克說:“謝謝你尼克。只是去照顧一個老人家,而且薪水還不低,不管怎麼樣……我想,那裏更適合我。何況,我已經給你造成了許多困擾。”
如果不是尼克,我一個單身女人是不可能在1789年的新奧爾良找到一份在碼頭酒館裏端茶送水的工作。這座混雜了各種膚色、各種語言,湧入了各種文化的城市,即便包容性再強,女人們能找的工作也是少之又少。除了給貴族、富商做女傭,就只剩下出賣皮肉的生意。對於需要工作的女人來說,女傭是一份非常不錯的職業。而顯然我這個初來乍到,還沒有戶口的人,要找那樣的一份工作簡直就是奢望。
“不、不,請你千萬不要這麼說。蘇墨,你救過我的命,無論如何我也應該報答你的。”尼克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憶,我看他喝了一大口的啤酒,然後他又苦笑着說,“可惜我實在沒有什麼太大的本事……”
“聽着,尼克。如果不是你,我早就餓死街頭了。”酒館的老闆是尼克的朋友,看在尼克的面子上,他皺着眉頭留下了我。但是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即便我比別人吃的更少,做的更多,不可否認的是,我經常給酒館造成困擾。在幾乎所有男人的眼底,女人不應該出來拋頭露面地工作——除了做皮肉生意。於是,來酒館喝酒的那些酒鬼,經常會問我一些令人噁心的問題。除了老闆表現出越來越困擾,以及尼克每次來都要賠笑臉,我心裏也急着擺脫這樣的環境。
真誠地看着尼克,我說:“你早就報答過我了,事實上,是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尼克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啤酒,離開酒館的時候,走路都有些不穩,我嘆了一口氣,上前去扶住他。他是碼頭的搬運工,宿舍離酒館非常近,而且天將破曉,酒館也快要關門了,我和老闆打了個招呼,老闆就同意了我先將尼克送回去。
沿着河道,尼克忽然指着黑漆漆的河面,大聲道:“你還記得這裏嗎?蘇墨,幸好你救了我,嗝,否則我就要跟河裏的水鬼作伴了……”
其實尼克說對了,河裏的確有水鬼,就現在還露着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在水上盯着我和尼克。我無視了水鬼,對尼克說道:“尼克,你最好少喝一點,你的酒量真是差的可以。”
事實上,自從他上次因為喝醉差點被淹死後,他就很少喝酒。但我相信,今天過後,尼克一定會繼續克制的。
安頓好了尼克,我也趕緊回酒館去。
早上七點多,酒館關門,我和其餘三個吃住都在酒館後頭公寓裏的員工吃過麵包,便拿起尼克給我的那份合同打算出門去。在櫃枱算賬的老闆用那雙深邃的藍眼睛打量了我一眼,然後告誡我要早點回來,不然兩個小時後門就會上鎖,一直到晚上酒館開門。謝過老闆的提醒,我就立即出門了。
問了很多人,我終於找到了合同上的地址——也許是我將來要工作的地方。既然尼克惶惶不安地說之前在這裏工作過的女傭都失蹤了,我就不能太大意,不能因為急着找新的工作而盲目。
只是,這裏離酒館真的好遠,走了約莫兩個小時,我才在一堆西班牙式的房屋中見到一座充滿法國風情的別墅。它被夾雜在不同風格的建築之中,卻意外地十分和諧,我想起合同上僱主的名字萊斯特·德·萊昂科特——一個法語名字,看來這裏的主人是一名法國人。
合同已經全部填好,只需要我簽字就可以。看得出這裏的主人的確是實在找不到女傭。我想在將這個消息告訴我之前,尼克應該已經收到了一些中介費。我安靜地佇立在街道上,看着新奧爾良秋天的藍色天空下,這座別墅滄桑的外觀,在確定了宅子附近沒有一絲怨氣,之前在這裏工作的女傭並不是在這裏死掉后,我心中下了決定——我要來這裏工作。
因為早就超過了兩個小時,回程的路上我便放慢了速度。回到碼頭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尼克正在卸貨,看到我,他似乎有些意外,等卸完貨,他才擦了擦頭上的汗,向我走來,站在離我三步開外的地方,問道:“嗨,蘇墨,你怎麼不在酒館裏休息?”
我笑道:“大概是太興奮了,我睡不着,就想出來走走。嗯……你開始工作?”
尼克點點頭,說:“hum……我先去做工,等晚上再來酒館……”
我點點頭,打算在碼頭吹吹風。尼克跑了兩三步,忽然又停下來,回頭問我:“蘇墨……我昨天晚上有沒有說什麼……我的意思是,我昨天好像喝醉了……有沒有說什麼不好的話?”
提到這個,我又特意地告誡尼克,絕對不能在晚上醉酒。尼克並不知道河底有水鬼的事情,只認為是他自己掉下去的,恰好被路過的我救了,但我卻不能告訴他——水裏有鬼。我能看見鬼是因為半年前的一場車禍,車禍醒來后,不知道為什麼就能看見了。一開始我的確是被嚇的半死,好不容易適應了,卻在一個月前莫名其妙來到了十八世紀末的北美洲。於是,適應了現代鬼扮相的我,現在又要開始適應十八世紀的鬼。哎。十八世紀不比現代,而且我對歐美的文化一竅不通,又怎麼敢告訴別人我的眼睛能看的見鬼?在現代或許會被送到精神病院,但在這裏……可能會被人當成女巫燒死。
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我忽然想到尼克還在工作,趕緊尷尬地噤了聲。
而尼克卻一直看着我,他說:“碼頭風大……反正我要工作,你可以去我的屋裏休息,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我笑了笑:“謝謝你,尼克。”尼克的心意讓我很感動,再想到尼克是我在這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還幫了我不少的忙,我就忍不住一直道謝。
“蘇墨,你不要一直和我道謝……還有,我以後也會經常去看你的。”尼克好像鬆了一口氣,十分燦爛地笑起來。然後他才朝我揮揮手,轉身往另一輛載滿貨物的大船跑去。
後來,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為了表示感謝,晚飯算是我請的。只不過就算這花去了我三分之二的積蓄,但好像也沒吃到什麼好東西。想到了合同上一個季度十個金元的工資,我心裏就熱乎乎的。到時候我一定要請尼克吃一頓好的。
晚上我就把辭職的事情和老闆說了,看得出來,他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尼克照例要在酒館喝上一杯,我將啤酒給他端去,看了一眼沒一會兒就湧入了一大堆人的酒館,皺着眉頭說道:“看來今晚我不能只招待你一個人了。”
“你去忙吧……有我在呢。”尼克笑着。
就是這時,門外踏進一個高大的男人,黑髮碧眼,神情倦怠,許久不打理的下巴長出許多青澀的鬍渣子。他那件深棕色的及膝長馬甲下是一件平紋細布的襯衫,肥大的袖子到袖口處卻收緊,連着蕾絲褶皺,緊身的褲子與高至膝蓋下方的靴子勾勒出了男人完美的長腿。這樣的着裝也是時下多數紳士們的打扮,這樣的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不像是會來碼頭酒館消費的人。
但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後面跟着的人,一個長滿了絡腮鬍的高大男人。那個男人很快點了很多最貴的酒,然後告訴我們,是那個金髮碧眼的男人付錢。我聽見負責給他們端酒水的同伴和別人竊竊私語:“……你知道附近的兩個蓼藍種植園吧?很大的那兩個,看,他就是種植園的主人!真是個冤大頭,我聽不少人說,他最近到處買醉,被人坑了都不知道。好像就因為他妻子難產死掉的事情……哦,不就是妻子難產死了嗎?我真是不懂這些有錢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