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7章 延安
約莫用了一頓飯的功夫,這人已經記錄完畢,然後他將所有留下來的人按照住處遠近分為了十來個小組,然後每個小組的錢交給一個住的最近的被釋放的人,這樣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將安家費分送到各自家中,站在一旁的劉成已經有些後悔先前將這些人釋放的諾言了,正當他琢磨着用什麼手段將這個人才給留下來時。那人將沒有發出去的錢清點了一下,和名冊一起雙手呈給劉成:“大人,還剩下八百七十三文錢,這些是名冊,請您查看!“
“好,好,好!“劉成隨手將名冊放到一旁,他這才注意到這人其實年紀並不大,只是太瘦了所以才看得顯老:“你的名字是?”
“小人姓徐名顯明,字徹成。“
“好好!”劉成乾笑了兩聲,隨手將裝着剩下的銅錢的口袋推了過去:“方才也辛苦你了,剩下這點錢你也拿回去貼補一下生計吧!”
“不必了!”那徐顯明卻沒有接過口袋,而是做了一個長揖:“大人,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這是為何?”劉成的內心被巨大的驚喜淹沒了,他甚至有點結巴:“你可以回去的呀?”
“是呀,徐秀才,你發痴了嗎?“旁邊幾個準備離開的漢子也低聲勸說道。
“秀才?你有功名?“劉成不由得嚇了一跳,想不到此時軍紀已經壞到這種地步,連秀才都給抓來當兵了。
“大人,我不是什麼秀才!“徐顯明臉上微微一紅:”我家在村子裏是個小姓,時常受人欺負,家父便讓我讀書想要考個功名,也能立個門戶。只是小人愚鈍的很,考了兩次也未曾入學,鄉里人便起了個徐秀才的諢號。小人父母雙亡,家裏只有幾畝薄田,自己從小讀書又不擅長農活,只能在縣裏面替人算命寫信過活,可這幾年年成不好,大伙兒連飯都吃不飽,又有誰會花錢算命寫信呢?我看大人是個仁義人,還請收留!“
“果然是末世呀,這樣都能撈到一個走投無路的知識分子!“劉成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嘆道,雖然徐顯明這人的學問看樣子倒也一般,但在一個文盲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社會裏,每一個會寫會算的人都是潛在的統治階級預備隊,自己如果不想被賬薄和文冊活活累死,就得儘快找到一個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賬房先生。
“好,好!”劉成笑着挽住徐顯明的手,看了看他身上那件頗為單薄的直綴:“先生這件衣服單薄了點,恐怕不好過冬,杜固,把我那件夾襖來,給先生換上。“
對於劉成來說,他自然希望出發的命令來的越晚越好,即使有杜如虎這樣的老行伍的幫助,要將100多個拖欠稅款的農民訓練成士兵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融入一個團體說必須的認同感也需要時間培養。但所有事情有開始也有終結,很快劉成短暫的平靜生活就結束了。
秦嶺山脈就好像一堵高聳入雲的牆,將中國由南至北分為兩個部分。這條綿延數千里的山脈從今天甘肅省的臨潭縣的白石山一路向東,經由天水南部的麥積山進入陝西,在這兒他與渭北北山系列山脈分裂開來,兩條山脈中間形成了一條東西長約300多公里,南北最長八十公里、西窄東寬的狹長谷地,渭河、涇河等河流從山間進入這裏之後,水流速度迅速變緩,攜帶的大量沖積物沉澱在這兒,形成了一塊肥沃的衝擊平原,這就是中國古代著名的關中平原。在關中平原的北面則是由橋山山脈、黃龍山脈、子午嶺山脈、隴山山脈組成的北山山系,這些山脈將關中平原和黃土高原分隔開來。與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不同的是,黃土高原的氣候要乾旱得多,而且一年的降雨集中在夏天,在暴雨的沖刷下,土質鬆軟的黃土地上就出現了許多溝壑,河流沿着這些溝壑向南流去,形成了一條條河谷,相比起缺乏水源的高地,這些河谷的農業生產和交通條件都要好得多,成為了從黃土高原乃至更北的河套地區和蒙古高原進入關中平原的通道。定都於關中平原的那些古代中原王朝為了抵禦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在這些黃土高原的河谷地帶建立了許多防禦據點,位於延河和汾川河交匯處的延安就是其中一個。
延安、平戎堡。這座始建於北宋元符年間的堡壘位於臧底河旁,控制着從西北進攻延安鎮的一條重要通道,是宋夏百年戰爭中雙方修築的無數堡寨中的一個,百餘年間也不知道宋與西夏各有多少將士埋骨於此地。在其後的金、元兩朝時,這座堡壘逐漸被荒廢和遺忘了,直到明代重建西北防線時,這座古老的堡壘才被重新整修,成為了翼護延安鎮的眾多堡壘之一。
陡峭的子午嶺山脈在平戎堡突然低矮了下去,形成了一個缺口,猛烈的西北風便從這個缺口猛烈的颳了進來,將從蒙古高原上夾帶而來的沙土狠狠的打在武丙安的臉、手以及其他裸露的皮膚上。這個倒霉的哨兵蹲在敵台的角落裏,竭力將身上那件已經破敗的蓑衣裹得緊一些,儘可能的保存自己的體溫,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在每年最冷的時候,都會有敵台守夜的哨兵被活活凍死的。
崇禎三年的冬天對於武丙安並不是一個輕鬆的年頭,已經連續數年的飢荒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公平的,飢餓同樣折磨着農民、軍戶還有草原上的蒙古人,窮和富現在變成了生與死的區別。一口袋糜子、幾把麥子、甚至幾斤草根樹皮、幾隻田鼠,都會成為鬥毆甚至一場謀殺的誘因,在飢餓面前,榮譽、生命、道德、親戚關係以及其他在過往為人們珍視的東西已經變得一文不值,相比起其他人,武丙安有一個巨大的優勢:他沒有妻子和兒女需要養活,父母也早就死了,唯一需要填飽的就只有他自己那張嘴。他之所以願意在夜裏蹲在敵台上吃沙子的原因有兩個:1、守夜的人可以多得到兩升穀子;2、平戎堡里還有糧食,在此時有糧食就意味着生命和安全。
隨着時間的推移,武丙安覺得雙腳已經漸漸由麻木變為失去知覺,為了避免凍傷,他費力的站起身來,想要活動一下手腳。踢打了幾下手腳后,武丙安習慣性的向西北望去,一團刺眼的火光映在他的視網膜上,刺的流出了淚水。武丙安有些不敢相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重新看去,火光的數量已經增加到了兩位數,還有更多的火光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武丙安幾乎是從敵台的樓梯上滾下來的,他沉重的身體黑暗中也不知道撞到了什麼,發出巨大的聲響。武丙安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大聲喊道:“敵襲!敵襲!”
很難用語言描述這個小堡壘內此時的混亂,絕大部分人甚至不相信武丙安所說的。並非這些士兵們太沒有警惕心了,黃土高原上的朔風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個晚上突然降溫十幾攝氏度是等閑事,在這種天氣里夜裏行軍凍死、掉到溝里摔死是尋常事,即使是蒙古人也不會選擇這樣的天氣來進攻的。
不過很快事實打消了守兵們的疑惑,當負責守衛平戎堡的陳把總登上敵台時,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相距平戎堡西壁只有四十米遠的臧底河乾枯的河床上已經到處都是跳動的火把,粗粗一算就有四五百人,還有更多的火光正在湧入河床,而整個平戎堡才有不到八十名守兵。
“快,快把狼煙點起來!通知城裏的大人!“陳把總下令道。
“大人,請問當舉幾火!“武丙安問道,按照明代的軍律,以煙火數量的多少來傳達敵軍入侵的數量,不滿千人則只點一堆火,超過千人則舉兩堆火,如果有千人以上圍攻,則舉三火。
“廢話,這也要問我,當然是三火!“陳把總焦躁的罵道,他轉身對敵台下面喊道:”快,把火藥桶打開,鉛子、灰瓶、箭矢都搬上來,把水也燒開,準備守城!“
陳把總的命令被迅速的執行了,此時城外的人流已經登上了河床旁陡峭的崖岸。藉助火光,陳把總可以清晰的看清來人並非是披着皮衣的蒙古韃子,而是身着布衣的漢人百姓,不由得輕輕的鬆了口氣。不過他還是小心的走到女牆旁,對外大聲喊道:“這裏是平戎堡,邊防重地,你們是什麼人,快快散開?“
城牆下面並沒有馬上傳來迴音,只有夾雜着風聲的密集腳步聲,就好像蠶吃桑葉的聲音。陳把總回頭做了個手勢,士兵們默默的將裝填好的弗朗機推到了女牆旁,炮口對下,炮手將火把靠近火繩,就等着陳把總的命令了。
“風沙沙滿山谷,窮漢呀不得活,捲起鋪蓋打包裹、全家老小去逃荒!”
“去逃荒!”
一斷凄涼而又高亢的歌聲從河床下升起,旋即眾人應和,聲聞數里,歌聲一下子連風沙聲也壓下去了,聽上去怕不有上萬人。平戎堡里的陳把總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起來。
“完了,怕不是神一魁兄弟!”一旁的武丙安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他此言一出,聞者無不變色。原來神一元、神一魁兄弟本為延綏鎮邊兵,由於朝廷欠餉嚴重,加之連年乾旱,邊兵甚至不得不依靠吞食蓬草度日。於是就在一個多月前,神一元、神一魁兄弟便率領邊兵起事,由於當時饑民遍地,邊兵普遍欠餉多年,這兄弟兩人兵鋒所到之處,妻送夫、母送子,據說其眾已有六七萬之眾,其中由富有軍事經驗的叛軍組成的騎兵就有五千人,在諸多農民軍中實力最為雄厚。楊鶴不得不派出名將賀虎臣、杜文煥督兵進剿,殺死神一元,迫使神一魁西走寧夏,這兩位正準備督兵進軍寧夏,卻不想什麼時候這廝又殺到這裏來了。
“怎麼辦?”所有士兵的目光里都滿是哀求的眼神,陳把總也是心亂如麻,雖說這平戎堡里火器齊全,葯子充足,但再怎麼說也就八十人,外面那些人就算赤手空拳也能拆平了這堡。不管他們能打死多少人,最後堡破的時候,這八十來個守兵肯定是一個也活不了。
“罷了,反正消息也傳出去了,也算是對得起那點錢糧了!“陳把總咬了咬牙,做了個讓
士兵們暫時不要開火的手勢,爬到城垛旁大聲喊道:”外面的是哪位當家的,知會一聲,免得打錯了人,傷了和氣!“
片刻之後,河床上傳來一陣馬蹄聲,隨即有人應道:“俺是神一魁大當家下左鋒將大紅狼,城上的是兄弟只要不開火,我等絕不傷你們一人,家小也秋毫無犯,若是不然,堡破之後雞犬不留!“
確定果然是神一魁所部之後,陳把總轉身問道:“烽火都放出去了?”
“嗯,放出去了,三火!”武丙安答道。
“好,咱們放了烽火,也對得起朝廷的那點錢糧了,外面那麼多賊寇,咱們才八十個人,又能打死幾個人?枉自送了自家性命。“說到這裏,陳把總稍微停頓了一下:”都聽清楚了,只要他們不靠過來,咱們就不發一箭,老天爺收了不少人了,也不缺咱們這幾個!“
西安,三邊總督府,後院書房。
楊鶴坐在書桌前用着早餐,按照當時士大夫的習慣,已經年過五旬的他遵循着惜福養生的戒條,吃的很簡單,不過是一碗白粥、一張羊肉胡餅,一碟鹹菜,一隻鹹蛋而已,相對於他的身份來說,這可以說是簡陋之極了。
“老爺,邸報到了!”一個青衣老僕從門外進來,手上捧着一份牛黃色的小冊子。楊鶴沒有說話,只是用筷子對着桌子虛點了兩下,那老僕便將那冊子放在桌上,回到楊鶴身後垂手侍立。楊鶴也不理會那老僕,便自顧翻看起那份邸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