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還是不接?
這是個問題。
傅廷川抬着礦泉水瓶已經有接近一分鐘的時間,姜窕站在那,沒動。
粉撲被她緊緊攥在手心。
接,不就代表自己需要這種形式主義獎賞來找回那些工作上的平衡心嗎?
不接,好像又有點拂男神面子。
那麼,傅廷川是希望她接,還是希望她拒絕呢?
拖太久了,不容許她再做思考,姜窕圈住瓶口,將礦泉水捏回自己手裏。
她笑笑,客氣地回:“謝謝,傅先生,謝謝你對我工作的肯定。”
過去四年裏,她不會在意任何人對她工作的評判,褒或貶,都沒關係。
但今天,她迫切需要的,也只有來自偶像的認可罷了。
她把這瓶水當作他的答謝好了,可能對方的本意是為了說教,希望她明白一些事。
傅廷川似乎沒預見到她的反應,他挑了挑眉,不置一詞。
哈哈,哈哈,徐助不自在地乾笑兩聲,湊近自家主子轉移話題:“老傅,下面那套拍官服,和太平有合影。”
老傅?這個稱呼讓姜窕在心底莞爾。
她回過頭,招呼組裏一個姑娘:“小林,把那個襆頭帽子拿過來。”
(襆頭:古代男子服飾之一,後世俗稱烏紗帽)
“垂的嘛?”叫小林的女孩在旁邊小桌子上四處翻找着。
“嗯,給皇帝戴的才是立式的。”姜窕順手接過那頂紗帽,按在傅廷川頭頂,她小心翼翼地撥開他額頭的所有碎發,把它們壓在帽緣里,而後兩隻手繞到男人後腦勺,規矩又利落地整理好後面的垂帶。
男人還是和原先一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但不知為什麼,她心情好了很多。
她瞄了眼手邊那半瓶水,自在到想哼歌。
**
定妝照拍得很順利,一個下午搞定。
五點半劇組散場,六點左右,姜窕就把化妝間收拾妥當了。
她擦乾淨梳妝枱,臀部微抬,順勢坐在了那上邊。
屁股佔去一半的地方,還有一半擺着那瓶礦泉水。
所有的鏡燈都亮着,清水明澈的液質在光線下閃爍熠熠。
姜窕掏出手機,對着那瓶水拍照。
接着她打開ins,調了個偏古樸的濾鏡,保存。
上傳到instagram后,她順手分享到微博去了,內容就一個連結,沒配任何字。
姜窕是個美妝博主,隔三差五地會在微博上分享一些護膚彩妝產品的使用心得。
一年多下來,也積攢了十二萬的粉絲。
她沒申請黃v,微博內容也非常簡單,沒有自拍,沒有生活,沒有工作,沒有視頻。
只有產品圖片,以及品牌名稱、好壞點評,寥寥幾句,言簡意賅。
產品照片也是由她抓着,白牆當背景,拍攝出來的。
所以,除了通過她的手能猜出她是個女人外,粉絲們無法得知其他任何信息。
不過有網友就吃這一套,比起那些恨不得把三次元全部搬到網絡上的博主,她們更愛這種看起來略顯高端專業的神秘人士。
今天她破天荒地放了瓶水在上面,自然會激起一些好奇寶寶的留言:
滿地香:女神把話說清楚啊,是想告訴我們這個牌子的礦泉水保濕鎮定效果很好嗎?
買買買的fish:很明顯,她開始接依雲的廣告了。
珍妮瑪莎:依雲本來就可以噴臉啊,我化妝的時候都會用依雲噴,上一層噴一層,妝面超清透的。
擼啊嚕大大回復珍妮瑪莎:真的嗎,我要讓我男友給我買!
錢大發:有的人是不是傻,依雲需要12萬粉的營銷博打廣告?
……
姜窕笑容滿面地翻看着評論,其實她就是在得瑟,但她並不想有人知道她得瑟什麼。
照片里也就一瓶水,淺藍色瓶蓋,光滑的透明瓶身。除去它的價格在當今礦泉水界有些鶴立雞群外,其他都很普通。
但姜窕很清楚,她那些莫名而來的虛榮心,她久違的少女弱智病毒,全都裝在裏面。
盛滿光,晃一晃,就要溢出來。
喜歡到捨不得扔掉,捨不得喝一口。
就跟那個已經被她掰下來的手機殼一樣,她小心謹慎地在後面塗滿一層護甲油,永遠不會再用。
**
幾天後,《太平》電視劇的官博放出了幾位主要角色的定妝照。
微博上再一次掀起軒然大波。
傅廷川的薛紹被轉得最多,二十多萬的轉發量,完全出乎劇組的預料。
也不是小瞧了傅廷川的人氣,只是這位男星已經出道十幾年,中間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演電影,對觀眾來說,新鮮度可謂寥寥。去年,團隊為了給他鞏固人氣,傅廷川又回歸電視屏幕。
前不久剛播出的抗日諜戰劇,愣是讓他爆紅了一把,吸引到大批的少女粉。
也是她們,把#史上最帥薛紹#這個話題頂上了熱門第一,《太平》劇的相關熱度也持久不減。
當晚,佟導就興高采烈地請大家吃燒烤,還在吹完一整瓶啤酒後,紅着臉大膽放話:“果然傅廷川在手,收視率不愁啊哈哈!”
發佈定妝照那天,姜窕死守在官微管理員身邊,點擊發送的下一秒,她就立刻切到自己的追星號上,貢獻了三十多的轉發次數。
遺憾的是,其他粉絲太猛了,她依然沒搶到沙發。
她的大號極其高冷,很少回粉絲評論。但小號上卻是漫山遍野的“prprrrr舔屏”,“帥帥帥”,“啊啊我要死了”,“好萌”,“想睡啊啊”,“蘇暈了”,“我的媽太好看了”……轉發的全是關於傅廷川的視頻剪輯,gif圖,照片,就和那些高喊傅廷川“傅叔”的十幾歲小粉絲一個樣。
閑着沒事的時候,她甚至還會去搜傅廷川相關微博,偶爾看到黑粉言論,她也不撕逼,只在評論里為自己偶像溫和平反,說完就走,有回復也不回頭。
又過去一周,“路透社”放出了《太平》劇組開機當天的燒香動圖和短視頻。
幾位主演站在最前排,後面是工作人員。
傅廷川穿着最不起眼的黑t恤黑長褲,雙目緊閉,手握高香,虔誠地轉向四面八方,拜拜天又拜拜地。
粉絲們又被他這種對任何事都循規蹈矩的態度給萌了個半死。
姜窕和造型組的同事們站在第四排,每換一個方向,她都會半睜開一隻眼,不動聲色地瞄第一排的傅廷川。
她年少時並沒有什麼暗戀經歷,那種在校園裏做轉體運動偷窺愛慕對象的情懷,全都獻給了現在。
導演掀掉攝影機上的紅布,現場掌聲若雷。
一大片動靜里,姜窕偏頭去看傅廷川。
他在日光里兩眼微眯,和大家一樣,也煞有介事地拍着手,一點耍大牌的敷衍感都沒有。
姜窕更加用力地鼓起掌來,愉悅就在手心,被她敲打得震天動地。
***
《太平劇組》的第一幕戲是太平和薛紹的首次牽手。
直接跳級到這個階段的原因很簡單,為了提前培養男女主演之間的默契和感覺。
那時的太平已經十七歲,情竇初開,對錶哥薛紹一見鍾情后,常求着母後為自己製造一些與他見面的機會。
唐風開放,溺愛女兒的武則天自然也從未阻攔。
在與薛紹的第三次私會裏,兩人漫步於太液池邊。牡丹搖曳,清波蕩漾。
談笑風生時,太平偷偷摸摸從長袖中探出小手,去拉住了薛紹的一根指頭。
而薛紹也很快回握過去,緊接着再和女孩十指相扣。
——就是這樣一個郎情妾意的可愛片段。
導演的要求相當入微,童靜年需要展現出少女那種緊張小心又勇敢無懼的感覺,還有被男方回握后的竊喜神情;傅廷川則需要在少女牽手時有一愣的反應,隨後無奈縱容一笑,篤定又自然地給太平回應,或者說,作為一個男人的回答。
不是多難的一場戲,但需要較高水平的細節表現。
“找好感覺了吧,可以開了嗎——”佟導把擴音器的麥抬到嘴邊,拉長聲音問。
在他視野所及的地方,黃衣少女和緋衫男子並肩而立在花.徑深處,宛若璧人一雙。
童靜年眉眼彎彎,笑出標準的八顆貝齒,做了個“ok”的手勢。
“開吧!”佟導倒回椅子,扇着劇本看監視器。
兩位主人公瞬間進入劇情,身邊的工作人員更是不敢怠慢。
打光師寸步不離跟在主演身邊,唯恐有一絲一毫的疏漏,影響畫面質量。
姜窕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她站在附近鏡頭拍不到的地帶,緊盯着童靜年傅廷川的面龐和髮型。
整部劇的拍攝過程中,梳化師的雙眼必須是最活絡的。
因為要時刻關注演員的鼻頭額角有沒有滲汗,髮髻有沒有凌亂,睫毛眼線有沒有暈開。
等導演喊“卡”了才過去修補,那就是失職,要被罵一頓,甚至是扣工資。
師父已經從國外學成歸來,主人公在劇組大本營的化妝任務,自然也重新落回他頭上。
但姜窕不會因此閑適下來,她被分配到拍攝現場,要時刻準備着給演員補妝、換妝,這個過程將更加艱苦。
“停一下!”佟導猛地從摺疊椅上挺直上身。
所有人在一瞬間緊張起來,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導演,生怕自己出了什麼岔子,要被找茬。
導演走到兩位主演身邊:“小童,傅老師,不好意思哦,你們估計重拍下這個對手戲了,補個特寫,剛剛神情,動作,都很到位,是我考慮得不細緻,”
他回身招呼一位中年長相的攝像師,張牙舞爪地比劃着:“寧老師,太平去拉薛紹的時候,你給個特寫到兩個人的手上,把那種春心萌動的feel拍出來!就要這種小細節才能打動觀眾引起共鳴!光看兩個人的背啊臉啊的怪沒意思的。”
“知道了。”姓寧的攝像師頷首。
童靜年卻皺起眉毛,有些欲言又止。
佟導留意到她的神色,慈父一般笑眯眯問:“小童,怎麼啦?”
童靜年瞥了眼傅廷川,確認對方沒在看自己,這才扯高粉色的披帛,輕飄飄打了佟導後背兩下,示意他到旁邊說。
佟導抬抬手,“大家休息會。”
抓緊時間。
姜窕一個健步衝過去,近距離檢查傅廷川的臉,看看需不需要補妝。
還好,男人本身就沒上什麼妝,他是偏中性膚質,不過於干,也沒那麼快出油。
一場戲下來,輕薄的細粉還牢牢抓在皮膚上。
姜窕舒一口氣,替傅廷川撥正頭冠,又整理了下圓領。
她個子不高,而傅廷川有186。察覺到她在費勁兒踮腳后,男人體貼地俯身,挨近,讓她平常站着也能輕鬆夠到。
像是要親吻一般,他的五官,忽然出現在離她很近的地方,面對面,近在咫尺間。
“謝謝。”姜窕的頰邊浮起燥熱。
“配合工作。”傅廷川漫不經心答着。等她弄完,他才直起身體。
站在一旁遞水的徐助理憋不住打趣:“哎呦,你們這樣很像小兩口啊。”
他通常很少調侃傅廷川和劇組其他人,但姜窕這妹子不一樣,她人長得也不賴,手又好看得不行。
平日裏,他是離傅廷川最近的人,知道他有那麼個……較為特別的愛好,所以也會不由自主地對這個化妝師格外關注起來。
姜窕的臉頓時像打多了腮紅。
她剛要駁回去一句“不要亂講啊”來顯示自己別無私慾我心昭昭,卻突然被佟導接連兩聲叫喚打斷:
“小姜!小姜啊——”
姜窕循聲望過去。
童靜年站在導演身邊,沖她活躍地揮舞手臂。
“傻站那幹嘛!過來啊。”導演拍了下旁邊的石柱子。
姜窕怕他發火,一秒都不敢耽誤地小跑到那,喘着氣問:“佟導,什麼事?”
佟導睨了童靜年一眼,慢吞吞說:“小童說她手丑,過會那個特寫,她想用你的手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