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血閣第易主
大火燒盡了朱紅淺翠,唯余龍棠山深褐色的峰巒聳峙入雲,沉眠在盤桓不散的淡白晨霧裏。
山腰間人影綽綽,眾多白道俠士與血閣弟子們靠着僅剩的水糧支撐,將新辟出的山路繼續朝前推進。
幾日來的飢餓勞碌,早已使他們精疲力盡。可就在剛才,山上的最後一袋糧食也分派完畢,這意味着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此後每在山上多待一日,便少一分生機。
眼看道路一日日往山腳下延伸,眾人心頭才剛剛升起絲希望,就被這冷水兜頭澆熄。
難道老天爺這般不開眼,存心教他們葬身此地?
不少人都急紅了眼,過得片刻倒也各自想開,橫豎沒有旁的辦法,唯有一搏。眾人抱定了必死之心,強忍着滿身疲憊開山辟路,無一不是拼盡全力,竟比前幾日的勢頭更猛幾分。
日頭漸升至頭頂,帶來粘滯不去的燥熱暑氣。
蕭琮將兩隻袖管都卷上肩頭,臉龐曬得通紅,右額上不知何時蹭了幾道泥污。
她倒提着長劍直了直腰,接過冷寂雲遞來的水囊,卻只抿了一口潤潤嘴唇,就又遞還給他。低頭看着沾滿泥土的劍刃,蕭琮沉默半晌,忽而嘆氣道:“切金斷玉的寶劍卻拿來砍石劈木,跟着我也是委屈它了。”
冷寂雲正拿袖角替她擦拭臉上污跡,聽了這話,手上動作頓了一頓,道:“此劍若非遇你,怕早已明珠暗投,難有今日鋒芒,那才是它的最大不幸。”
蕭琮愕然抬頭,恰與他視線相對,淺金逆光中見人眉目清朗,嘴角微揚,便知心中所思已被人看透,執了冷寂雲的手道:“能否逢凶化吉,就全在明天了,要是不能逃出生天……”
“要是不能逃出生天,我與你生而同寢死同穴,也不枉這世夫妻情分。”冷寂雲打斷她話頭,抬首望向遼遠無邊的萬里長空,笑道,“你我這樣的人,還會怕死嗎?怕的無非是一人遠去,留下另一人孤獨寂寞罷了。”
冷寂雲收回視線,轉頭看着她道:“有我在你身邊,你有何懼?有你在我身邊,我亦無所畏懼。”
蕭琮心頭大震,卻再吐不出一字一句,只展臂將男人緊擁懷裏。
紅日沉入西山,又從東方升起,鮮艷異常的金紅色光芒照射着這片剛剛經歷浩劫的土地。晨風吹入山坳,盪起一陣高低錯落的嗚鳴,那彷彿是此刻除去砍鑿岩石的聲響外唯一的生動。
當白色的霧氣再度瀰漫山間,不知是誰先大喊了一句:“打通了!”
隨着這聲喜悅高呼,眾人同時停下動作,竟有一瞬奇異的寂靜。緊接着,人群里猛地爆發出一陣劫後餘生的狂喜吶喊,人們扔下手中物什,彼此擁抱相慶,喜極而泣。
四家將聚來蕭琮身側,俱都紅了眼眶,就連平素穩重的蕭四也難掩激動之色:“這次置之死地而後生,想來是朗月樓氣數未盡,往後更有一番大作為。”
蕭七揉着眼睛笑道:“俗話講舉頭三尺有神明,咱幾個行善積德,沒做過虧心事,老天爺但凡不是瞎了眼,也得保佑咱們不是?”
眾人一陣大笑,蕭琮拍着她們肩膀,臉上同樣掛滿笑意。轉頭間與冷寂雲交換個眼神,不需再多言語,已能明了對方心境。
一行人沿着蜿蜒山路下到山腳,望見一路來的逼仄景象轉為遠山似黛,碧水如藍,才知道何謂豁然開朗,壓在心頭的大石也總算落了地。
蕭琮轉過身,朝各派掌門抱拳道:“有勞諸位掌門鼎力相助,蕭琮俱都記在心裏,今日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眾掌門忙是抱拳回禮,口中連道不敢當。
經這連翻折騰,各人均已疲累不堪,便待率領門人各自回返,一番休整后再作打算。卻忽聽後方一人叫道:“請留步!”
眾人疑惑停步,朝發聲處望去,見是幾名血閣堂主率眾走上前來,攔住了蕭琮等人去路。血閣人多勢眾,轉眼便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乍看很有幾分來者不善的架勢。
蕭七眉頭一皺,手按劍柄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想過河拆橋?”蕭二蕭四幾個也都沉下臉來,面帶警惕地看着對面眾人。
幾位堂主不答她話,只相互望了幾眼,下一刻,竟忽然撩袍跪地,她們身後的眾多血閣弟子自然也跟着跪了下來。
眼前黑壓壓一片頭頂,這陣仗反把蕭七嚇了一跳,轉頭看向蕭琮。
蕭琮面露驚詫,顯然也十分意外,正欲開口說話,卻見為首的血閣堂主從懷裏掏出一物,雙手捧過頭頂,大聲道:“請冷公子不計前嫌,做咱們的新閣主,我等願意追隨閣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話音未落,人群中便傳出陣吸氣聲,不少人低低議論起來,無數道目光投向冷寂雲。
蕭琮也不禁側轉頭,看向身旁沉默不語的男人。
冷寂雲微蹙起眉,望着那人手中所捧之物,沉聲道:“這枚鐵戒你是從何處得來?”在他的記憶中,蘇枕河向來把它戴在指上,從未離過身。
那堂主恭敬道:“是閣中弟子今早在山間無意中發現。這鐵戒乃是血閣閣主的身份象徵,蘇枕河既然棄置於此,就是放棄了閣主的身份。”
眾人又是一嘩,但轉念想,蘇枕河一手設下毒計,欲令黑白兩道同歸於盡。血閣若毀,自然也不必在意這閣主的虛名了。
這時,另一位血閣堂主也開口附和道:“咱們這回受了蘇枕河的陷害,若非蕭樓主與冷公子,怕也活不到今天。我等絕非是忘恩負義之輩,早已私下商量妥當,從此後棄暗投明,一心跟隨新閣主辦事。”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各派子弟乍聽此言不禁一驚,隨即又是陣竊竊私語。
血閣與白道武林敵對日久,其中深仇舊怨自不必說了。但這幾日被困龍棠山上,也算得上同生共死,平時少不得有了些交流,便知道血閣人並非全是大奸大惡之徒,不少都對蘇枕河近年來的作為大有不滿,卻是敢怒不敢言。
歷來若想離開血閣,便得自斷一臂,或是挖目切耳,即便不死,也成半個廢人。
血閣門人懼怕蘇枕河的冷血鐵律,又牽挂家中夫兒老小,這才不得不聽命於人,暗中卻早已離心離德,萌生去意。
蕭琮也知曉這些情狀,略一思索,便對冷寂雲道:“這些人良知尚存,與蘇枕河不同,只是如今失了管束,若再被哪個姦邪之輩利用驅使,難免又是一場禍患。”
冷寂雲挑高俊眉道:“你是想我答應她們?”
蕭琮輕咳一聲,道:“不論你做何決定,我自是站在你這邊。”
“如此,你日後可不要後悔。”冷寂雲低聲同她說了一句,忍下笑意,復又轉向那血閣堂主,將面色一沉,“血閣經此一戰,人力財力都大不如前,加之惡名在外,必難容於江湖武林,難免要另投靠山。周堂主,你這是算計到我頭上來了。”
“這……這……我們的確是真心誠意擁護冷公子的呀。”那周堂主聞言大賅,連聲辯解,額角都淌下汗珠來。
冷寂雲俯下身,眯起雙眸盯視着她:“所謂投誠,最緊要的便是‘誠’字,堂主這般玲瓏心思,慘淡經營,何誠之有?”
聽他詞鋒銳利,冷肅語調更如斷冰切雪一般,周堂主只覺壓力陡增,兩眼竟不敢與人對視,只顫聲道:“不敢欺瞞公子,我等雖有依附朗月樓之心,卻並非居心叵測,對蕭樓主和冷公子都是真心佩服啊。”
冷寂雲神色稍緩,暗中瞧了蕭琮一眼,揚眉道:“我做不得朗月樓的主,你若想藉此得到朗月樓的庇護,只怕找錯了人。”
“便是如此,我等也願效忠冷公子,絕無二心。您本是前任冷閣主之後,繼任閣主是理所應當的,公子就不要再推辭了。”
周堂主一面說著,一面舉袖抹了把大汗,心想你做不得朗月樓的主,卻做得了朗月樓樓主的主。往後若有這麼一位閣主坐鎮,她們這些人還怕沒有立足之地么?
其餘堂主皆是同樣想法。蕭琮對她這位夫郎的愛重,眾人都看在眼裏,此刻忙着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起來,生怕人不肯答允。
冷寂雲沉默片刻,擺了擺手。血閣眾人立時噤聲。
他拿起堂主手中的鐵戒,迎着陽光仔細端詳了好大一陣,不知想到什麼,沉凝的表情終於起了絲變化,微一思量,將指環套在了手指上。
血閣眾弟子見他應允,不由得面含喜色,俯首便拜,一齊大聲呼道:“屬下參見閣主!”血閣人數本就眾多,即便多有折損,仍同尋常門派的三四倍相當,如今齊聲呼喊起來,聲勢自然浩大之極。
各派掌門見了這陣仗,心中不免暗想,有個朗月樓已足夠隻手遮天,再加上一個血閣,恐怕真沒有哪個大門派能與蕭、冷二人爭鋒了。
感嘆歸感嘆,要論起武功人品,她們對蕭琮終究都是一個服字。只等除了蘇枕河之後,便在武林大會上擁立她做新任盟主,也算實至名歸。
冷寂雲受了眾人一拜,抬手命人起身,言道:“你們奉我為閣主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我自會為你們籌謀,尋一條安身立命的生路。只不過從今往後,若有誰自作聰明,不肯聽令而行,我的手段想必不會比蘇枕河差。”
這番恩威並施,眾人哪還會有什麼異議,俱都躬身應道:“謹遵閣主號令。”
冷寂雲這才退回蕭琮身邊,附在她耳側戲謔道:“全賴蕭樓主成全,叫我有了這般大的家業,底氣也足了三分。日後你若對我不起,我不妨也效仿父親,將你這大好江湖殺個風雲變色如何?”
蕭琮啞然失笑,也壓低聲道:“還請冷閣主體諒則個,換個罰法吧。”
“也罷。”冷寂雲嘴邊揚起笑容,“到時我便先回到龍棠山上,等逍遙夠了,再做打算。”
蕭琮一聽就苦下臉來,在寬大袖底尋到他手,輕輕地握住:“你這是要叫我獨守空房?我定然挨不過幾日,就要來個‘夜探龍棠山,私會俏夫郎’了。”
冷寂雲挑眉道:“我看不出半載,血閣總壇就能重建起來,我少不得費點心思,命人在山上多布些明卡暗哨,機關暗器,免得被武藝高強的蕭大俠當做自家後園,來去自如。”
“……”別說日後,蕭琮此刻已是有些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