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救援
我收拾了手頭的活計,給費禕法邈黃賈幾人狂補了一堆會計學,確保他們能照料好鹽井,借貸這兩項生意,又順便安排好了小董允下面一個月要看的書目。搞定這些,收拾行李,準備車馬什麼倒也不算麻煩,一天搞定。這一路北上都是山,道路崎嶇難行,我走了整整十天,才終於在九月十七抵達下辯。
入了城后,守城的士兵領着我一路直往郡守府。荀諶早已在府門口等着我了。“荀先生!”我奔上前去,合手一禮,“荀先生,最近可還好?”
荀諶抬了抬手,說,“書鳳且進來,歇得片刻再說。”
我跟着他走進府中,卻一直盯着他看,心下又是疑惑,又是不安。這才多久?不過才兩個月,他怎麼竟瘦成這樣子了?他原本就瘦削,如今又瘦上三分,都快要被朝服給淹沒了,彷彿一陣風過去就會被颳走一般。大概是發現我在瞪他了,他停下腳步,轉頭看我。“書鳳?”他輕聲問道。
“先生,”我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他瘦骨嶙嶙的手——當真是皮包骨頭的手腕,咯得我手掌生疼。我幾乎是帶着哭音說道,“看見那封信我就覺得怕了,主公還安慰我,說先生不會有事的,可是如今…馬超那混蛋他都幹了些什麼?!”
“書鳳,”荀諶柔聲說道,“莫要憂心,吾不過是這兩個月四處奔波所至,無甚大事。”
我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小聲問道,“到底怎麼了,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先生?”我拉着他的手捨不得放開,心裏堵得要命。
荀諶看了我一眼,正色道,“吾那兩封信書鳳當是看過了,想來着其中大致也已知曉,又何須再問?有些事情,過去了便好;主公遣書鳳來此,卻是來助吾行事的。”
我一驚,忙鬆開他的手,認真應道,“是,先生;書鳳聽憑差遣。”
荀諶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來,裏間坐,吾與你說武都的人馬安排。”
這時候大軍已經離去十餘日了,但下辯城中也沒空。城樓上錦旗飄飄,城牆上城門后立着的軍士一個個站得彷彿松樹一般,神情嚴肅,盔甲在黃土高原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看得出是訓練有素的隊伍。荀諶告訴我城中駐軍兩千五百,在下辯這種堅城中,這是不容小覷的防守力量。這些軍隊是當初劉璋給劉備的白水川軍,不但是精銳,而且是第一支跟劉備的蜀中軍隊,到如今是絕對的忠心耿耿。廣漢郡一共就一萬駐軍,陸遜一口氣就帶來六千人,其中四千五百都留給了荀諶守武都郡。如今下辯城中有兩千五百人,西面的武都城,東面的河池再各插了一千人。而我的任務,就是幫荀諶統計各城的屯糧賬單,和廣漢通氣,調集糧草,保證物流。有我在,荀諶就可以一心處理戰事了:他主要就是分析北面來的戰報,給前線參考意見,在武都全境遍插眼線,收集信息,確保防守上沒有漏洞。
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有我和荀諶兩個人,事情倒也不是特別忙。我甚至有時間逛臨近田舍,買些現獵的兔子麋鹿或者山雞什麼的,讓廚房變着花樣做些好吃的,好給荀諶補補身體。雖然周圍彷彿平靜,但我仍然一直很煩躁——心坎上堵着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如何能暢懷?馬超啊馬超,這次我們果然是把他當家賊防了,一絲空隙都不敢留。雖然我也求老天爺,希望他別再折騰了,老老實實回來,可是回來之後呢?劉備怕是再也信不得,用不得他了,可同時又不得不籠絡着他。一想到我已經答應了劉備要嫁給馬超,我就忍不住鬱悶。雖說劉備講了,我不願意就算,可是我還是不敢奢望真能逃過。
我早該知道,我的心事是瞞不過荀諶的。一開始我們忙工作,他就算注意到了也沒說什麼;後來漸漸都安排好了,也沒什麼忙的,他終於問起我的事。那日我們早早地處理完工作,下午便在園中下棋。剛入中盤,荀諶突然說了一句,“關於馬將軍,主公可還與書鳳說了些什麼?書鳳可是還有事未曾告吾?”我的棋力太弱,和荀諶下必得全神貫注絞盡腦汁,所以初聽到荀諶這個問題,我跟本沒反應,“嗯”了一聲,卻沒答話。許久荀諶又道,“書鳳?”
我終於選定了下一步棋,敲下白子,然後隨口答道,“主公也沒多說,就是讓我看了先生的那兩封信,但其餘細節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然後主公又說什麼已經拆了馬超的部曲,所以他若是能好生回來,定不能還他兵馬,但還是好生安撫,用個什麼大手筆彰顯恩信什麼的,就這樣。”
“主公要如何彰顯恩信?”荀諶追問了一句,順便隨手填了一次,幾乎都沒看棋盤。
我愣了一愣,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了。傻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我低下頭去接着研究棋盤。等我終於下出了一步棋之後,這才含糊不清地說道,“主公也沒細說,不過我想也就是金銀官爵這些吧。”——若說‘主公要把我嫁出去’,這話我還真沒辦法開口。
“入蜀一來,馬家兄弟和龐令明所得財物早逾千金,遠多於主公親近的關張兩位將軍,又何能防他心懷不軌,”荀諶輕聲說道,“至於官爵,馬孟起為衛尉偏將軍都亭侯,兼諫議大夫;而主公不過左將軍,再加官他豈不是與主公平起平坐?此事並不容易,吾這才有此一問。”說著,他在我的一條大龍邊上飛起一子,仍然是幾乎沒看棋盤。
我勉強笑了笑,雖然我懷疑也許我笑得比哭還難看。“別擔心,主公有辦法,”我盡量語氣輕鬆地說道,“這種問題難得倒別人,卻難不倒我們主公的。”
荀諶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柔聲道,“書鳳,吾二人相識已久,若是吾言語中有何冒犯,書鳳莫要見怪,可好?”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說,“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哪有言語冒犯了,我們這不是說得好好的?再說了,我知道先生的;就算你真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那也是為我好。我怎麼會怪你?”
“好,那吾直言便是,”荀諶說,“書鳳,主公可是讓你嫁給馬孟起?”
我手中還捏着的一顆棋子“啪”的一下落在了棋盤上。我又是一驚,忙挑起那顆棋子,然後小心地把棋局重新排好。排好了棋子我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於是仍是瞪着棋盤,好半天才點了點頭,然後接着落下一子。
荀諶也沉默了。我們兩在無聲中又走了十來步棋,荀諶又是問道,“於是書鳳和主公鬧翻了?主公明着是讓書鳳來此助吾行事,其實是氣不過,想將書鳳趕遠些?”
我嚇了一跳,忙道,“沒有,沒有!主公若要流放什麼人,南中不比武都好?先生,主公是真心怕你忙不過來才讓我過來幫忙的,絕對不是為了趕我走。先生這次如此奮不顧身,主公怎能還不放心先生?”
荀諶靜了片刻,然後再開口時聲音是愈發低沉了。“於是,書鳳應下了?”他問我。
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微笑着說道,“我是答應了,不過主公似乎也還沒下定決心。看吧,馬超回來再商量好了;若當真能有主公想要的效果,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荀諶盯着我,追問道,“書鳳當真願意?”
“願意不願意,其實不都那麼一回事么,”我本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任何不滿,但話說到這個地步我還是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又是深呼吸,才安下心神來接著說道,“先生你可知道,三天前我滿二十七歲;不對,按照你們虛歲的算法,其實我已經二十八了。就是在我家鄉,我爹娘也該整日嘮叨着讓我嫁人了。我一個單身大齡女,天天混在主公身邊,對他還有幾位夫人的名聲也不好。反正總歸要嫁個人,嫁誰不都是一樣?更何況主公現在急需控住馬超,而我是真心想幫主公。馬超這個人,說實話,我不喜歡他的暴躁,甚至有點怕他,可至少我們是熟人,而且我和仲山更是好友。我相信馬超他總歸會好好待我的。其實就這麼一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話都說了出來,我突然覺得心情好多了。對啊,其實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我總歸是要嫁人的;馬超雖然脾氣壞了點,但總是熟人,更何況如今主公需要。突然間我就覺得這事沒什麼想頭了,於是專心致志地回頭研究棋局。看了半天,我突然笑道,“哈,我看見一步好棋!”說著,我支起一子,直衝荀諶兩塊地盤的連接點。“先生,來來,接着下,”我拉他的袖子。
荀諶一言不發,突然伸手攪亂了棋局。
“先生?”我愕然抬頭看他。
“書鳳,”他說,“既然左右要嫁個人,那書鳳嫁與諶為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