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戰火中的少年
第二天早上即將破曉的時候,諸葛亮駐紮在肥水沿岸的兵果然帶回幾個人。也不知這些人怎麼突破壽春城周圍守軍的,但他們真一直逃到肥水入芍湖的河口,還弄到了船,差一點就真給他們逃了出去。我們的兵一路狂追,直追到肥水東岸;幸好追兵中有一個神射手,連幹了兩匹馬,這才留下了他們。
別的倒也罷了,最不可思議的,這幾個人之中居然有一個小正太。初見他的時候,我的下巴直接掉了下來,怎麼也合不攏;就是一向波瀾不驚的諸葛亮,如今也是一臉震驚,整個人都定住了。那孩子又瘦又小,看上去最多十三四歲的樣子,但已經束起了頭髮。他站得筆直,昂起頭來蹬我們,神色中毫無畏懼。
諸葛亮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孩子,臉色越來越沉。最後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喝退了其餘所有人,只留下我和那孩子。
待閑雜人都走了,他壓低聲音問道,“你姓荀?”
孩子一愣,然後搖搖頭,說,“我姓陳名泰。”
這名字出來了,諸葛亮倒是一時沒反應過來,而我卻是大驚道,“你是陳泰?陳群的兒子?”
孩子又是一愣,然後臉色頓時怒了,咬着牙齒說道,“家父字長文!”
諸葛亮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總算夠意思地沒問我怎麼知道陳群兒子的名字。這時候我也沒空和小正太糾結禮儀,只是轉頭看着諸葛亮。他一直沉默,最後我忍不住了,說道,“軍師,我們還是…”
諸葛亮揮了揮手,攔住了我的話頭,壓低聲音對小正太說道,“此間事了,亮會尋機送你歸鄴城;但莫要將你的姓名說與任何人,切記,切記!”
小正太又是一怔,而我卻是長長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諸葛亮到底是厚道人,不會為難一個孩子。諸葛亮轉頭看了我一眼,道,“書鳳,此事…”
“軍師放心,沒事的;陳泰這個名字很尋常,別人就算知道也不會想到什麼,”我說,“不過我自然不會隨便提起他的名字,更絕不會告訴別人他的身份。”
諸葛亮點了點頭,斟酌片刻又問,“可否讓他隨書鳳左右,以避人耳目?”
我忙應道,“當然可以;我會照顧好他的。”
小正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根本不睬我們。
他在我帳篷安頓下了,但一直一言不發地縮在一角;我逗他說話他也不理,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後來我也懶得煩他了,只是自己忙自己的活計。要算的賬目很多,我又沒有計算器;如今局勢正在關鍵端頭,我可不能耽誤了正事。沒想到這小正太也不簡單。他在我那裏呆了一日,我便覺得有點不對勁,懷疑他扒拉我的桌案。於是我好幾次故意離開,然後悄悄轉回,看他在幹什麼。結果真有那麼一次我回帳篷時正逮着他偷看我的賬目;他皺着眉頭全神貫注地看,當我離他還只剩下不到兩米的時候他才驚覺,猛地跳了起來。我看他那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悠然說道,“軍師敢讓你留我身邊,自然算定了在這裏你無法搗亂。就算你再家學淵源,也決計看不懂我的賬目。我想你肯定沒聽說過線性代數,對不對?”小正太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看着他,忍不住嘆道,“你這又是何必?我們本不會為難你,但你若定是要給我們尋麻煩,我們也容不得你。你就不能安生幾天?軍師答應過你會送你回鄴城,自然不會食言。”
小正太猛地抬起頭來,冷哼道,“你們又能安什麼好心?若是真有心放我回鄴城,為何卻又要留我在此?分明是想要借我要挾阿翁,以取壽春!”
我一愣,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話說,我還真沒想過用這孩子要挾荀彧。我就算再不了解荀彧,也知道他不會是能隨便要挾的人物。再說了,他能在城中斷糧,人心浮動,靠吃敵軍的糧草活命的尷尬情況下也能厚着臉皮不降,又怎會為了一個外孫獻城?不過這小正太為什麼會跟着突圍出城?更根本的問題,他為什麼會在壽春?
“既然你知道敵軍可用你要挾你外公,卻為何要冒險出城?”我說,“話說回來,你外公為什麼要帶你來壽春?他還不至於這麼糊塗吧?”
“這事是我一人所為!”小正太抗議道,“我…我偷跑出鄴城來壽春的;阿翁事前並不知曉。”
“你到了你外公也沒第一時間把你送走?”我奇道,“你什麼時候到的?”
“阿翁也試過送我走,但我兩次都逃了回來,他也拗不過我,”小正太低下頭去,輕聲說,“我不能走,真不能走。可是這次,這次阿翁說了,我只有將信送到,把援軍…”他大概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陡然停下。
其實我才不在乎荀彧怎麼跟他說援軍的事,反正估計都是騙孩子的話。曹操如今少說得要幾個月緩緩氣,弄船出來,才有希望渡河救淮南。我只是為這正太頭疼。話說這小傢伙為何如此任性?陳群的兒子,荀彧的外孫,不會少了家教,不該是個如此不識大體的孩子啊!
“你到底為什麼跑來這裏的?”我問。
少年突然閉嘴了,什麼話也不肯說。
“這會兒你裝啞巴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搞什麼花樣。我說得煩了,正打算回頭做事,卻突然心裏一動。難道是因為,因為…?
於是我再次轉過頭去看着這個瘦小的孩子,緩緩說道,“對了,你知不知道,大概在你抵達壽春前不久,曹丞相的使者給荀令送了封信,啊對,還有一樣禮物。”
果然,小正太的臉煞那間變得雪白。我果然沒猜錯,果然!
“你是追着曹相的使者來的,”我說,“你看見了曹相的禮物?不對,就算看見了,也不至於…你這小鬼,你知道些什麼?你到底怎麼知道這些破事的?!”
少年張了張嘴,沒說話,眼淚卻陡然流了出來。我嚇了一跳,一時間完全慌了手腳。誰知道這個又拽又硬的小鬼頭說哭就哭!
“你,你沒事吧?”我幾乎是慌張地問道。
少年卻是抽噎着停不住。我被他哭得心疼,拉過他的手,拍着他的手臂,盡量溫柔地說道,“好孩子,別哭;沒事的,嗯?別哭,別哭了,乖。再過幾天我們就送你回鄴城,你就又可以見你的爹娘了。”
“爹娘定不會要我了,”少年哭着說道,“我給阿翁惹了這麼大的麻煩,爹娘定不會要我了。自從阿翁被丞相叫去譙縣了,爹就一直愁眉苦臉的,以為沒旁人的時候便一個人躲在後院裏喝酒流淚。我都瞧在眼裏。後來,後來我看見了丞相的贈禮;我看着奇怪,告訴爹爹,他便說阿翁不會回來了。他以為我不懂,但其實我懂;丞相要逼阿翁聽話,我知道的。我偷着來壽春,是想叫阿翁聽丞相的話,回鄴城來;可如今卻給阿翁惹了這麼大的麻煩…”
哭着哭着,他突然收聲,一把推開我的手。“你,你如何知道丞相和阿翁的事?”他惡狠狠地說,“你套我話!”
“我何須套你話?”我長嘆了一聲,“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些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一個空食盒么!曹操的那點破心事誰不清楚。只是,哎,你一個小孩子家,怎麼摻和到這種事裏來!”
小正太有點愣了,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而我卻覺得五心煩躁。
一開始我覺得這孩子衝動,魯莽,毫無分寸,簡直就是找死來着的;可是轉念一想,荀彧終究是他的外公!陳群是個老練的政治家;他可以流着淚袖手旁觀,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卻要怎樣壓抑對親人的不舍?他敢千里迢迢奔壽春來,無論如何都不離不棄,這份勇氣和執着當真叫常人汗顏。
只是拼着性命走這一遭又能如何?如今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親人死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