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破鏡重圓否
銅鏡收藏在以前被稱為冷門中的冷門,一方面因為做工精良品相完美的好鏡子太少了,另一方面是因為鏡子在收藏家們的眼裏左不過閨閣之物,很是入不了法眼,一直到近幾年才隨着沸騰的收藏熱潮漸漸有了幾分熱度。
趙良將柜子中的銅鏡都搬出來,王三笑袖着手站在旁邊,隨手一指:“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垃圾,捐給國家鍊鋼鐵吧。”
魏琮坐在旁邊一張玫瑰圈椅中,捻起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一絲不苟的儀容,抬頭看向他,笑道:“三少未免太糊弄了,上下嘴皮子一動就說是垃圾?”
“那照魏總的意思,我該先繞着鏡子跳個大神然後再說它是垃圾?”王三笑瞥他一眼,突然笑起來,轉身,抱臂看向他,笑盈盈道:“魏總好眼光,你手裏那面鏡子叫四乳神獸古銅鏡,青龍、白虎、蛟龍、奔馬四隻神獸張牙舞爪、威猛無比,構圖風格富麗華美、細微之處變化多端,上面更是刻有三字銘文‘避不詳’,當真是珍貴無比。”
“哦?”魏琮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心裏卻咯噔一下,以他對王三笑的了解,無緣無故笑得跟朵花兒一樣絕對沒好事,更別說還滿嘴的吉祥詞了。
果然,王三笑嘴角的笑意更加燦爛:“最了不得的是銅鏡的顏色,這叫黑漆背,必須先受血水穢腐,再受水銀侵蝕,最後埋在深土之中數百年才能變得這般純黑如漆,因而價格十分昂貴,魏總您說,是不是好眼光?”
“……”魏琮頓時覺得一絲涼意從鏡子傳至指尖,後背都長出白毛汗了。
王三笑滿意了,轉身繼續看向趙良手底的銅鏡。
魏琮默默地將鏡子放回小几上,抽出手帕擦了擦指尖,卻還是覺得渾身毛毛的,被王三笑這個壞種給膈應壞了。
這時王三笑又回過頭來,笑着瞥他一眼,輕飄飄道:“不過這一件是贗品,用真品翻模鑄造而成的,因而花紋很模糊,黑漆背和銅銹都是電解上去的,十天半個月就能給你搗鼓到漢代,唉,古董造假真是十惡不赦。”
“……”魏琮心想你才是真正的十惡不赦!
王三笑沒有理會他的心理變化,彷彿自己什麼都沒做一樣地摸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對趙良道:“溫濕度對金屬質地的古董來說是一個致命原因,雖然古銅鏡上包漿很厚,但以防萬一,還是要戴上手套,避免汗漬留在銅鏡上。”
“啊……啊,對!”趙良看一眼坐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不好了的魏琮,心想自己一個古玩行里跌打滾爬了十幾年的老江湖難道還不知道這個道理,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魏總你可長點兒心吧。
數十面銅鏡擺在長書案上,彼此照映,王三笑突然想起《華嚴經》中所說“眾鏡相照,眾鏡之影,見一鏡中,如是影中復現眾影,一一影中復現眾影,即重重現影,成其無盡復無盡也”。
然而此時此地,從他這個方向看來,無數斑駁的古鏡,相互照出無數模糊的舊影,影影幢幢的盡頭,全是魏琮含笑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盯着銅鏡沒有回頭,卻知道魏琮在專註地看着自己,一個早已被否定的念想浮上心頭,他握緊鏡子邊緣冰冷的菱花,心跳漸漸加速起來。
——他對自己還有舊情……他一直住在這裏……他始終是一個人……
不,趙良性感的長腿從眼前晃過,王三笑猛地抬起頭來,看向正在認真鑒定的趙良,目光十分下流地在人家腰臀之間逡巡,心想將這樣一個身材性感的尤物放在身邊,魏琮當真沒有打野食?
待趙良托着銅鏡回過頭的時候,王三笑簡直就要給這對奸//夫淫//夫蓋上王氏專屬鑒定戳了。
“三少,你看這一面,”趙良將一面銅鏡放到他的面前,“是遼金時期的雙魚鏡嗎?”
“確實是,”王三笑淡淡道,“但收藏價值不大,銅鏡收藏言必稱戰漢,遼金鏡子傳世太多並且工藝粗糙,普通藏友買來充實一下博物架尚可,真要正兒八經收藏,不是上選,也沒有太大升值空間。”
“哦,”趙良一臉受教了的表情,轉身又托起一面規格巨大的銅鏡,“這面鏡子直徑達到八十厘米,極為罕見,收藏價值是不是相對較大?”
王三笑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心想你是在逗我?他身體前傾,將自己的臉伸到那面直徑達到八十厘米的銅鏡前比劃一下,“這規格……就算遼金少數民族身材粗壯,應該也沒人能長到這麼大的臉,所以你覺得誰會吃飽了撐的鑄這麼大一面鏡子來玩兒?”
“三少果然見多識廣,”趙良浮誇地讚揚,轉身看向那一長書案的銅鏡,嘆氣,“這位苦主可真是命苦,收藏這麼多,不是垃圾就是贗品。”
王三笑淡淡一笑,在古玩行跌打滾爬這麼多年,這種情況見多了,一件真品都沒有的也不在少數,他早練就一副鐵石心腸,不會為什麼遺憾而感傷。
“咦,”趙良突然彎腰撿起兩塊碎片,“這面銅鏡怎麼是破的?”
銅鏡是用青銅鑄成,怎會隨意摔破?王三笑看過去,見是一面極其精美的銅鏡,圓形圓鈕,浮雕着和合二仙,二聖一執荷花,一捧圓盒,盒中飛出五隻蝙蝠,造型優美靈動,極富動態,妙趣橫生。
魏琮也好奇地走過來:“這個紋飾倒是有趣,比那些什麼海獸什麼四靈有意思多了。”
“你懂什麼,”王三笑嗆聲,“官鑄器首要的一點就是莊重典雅、辟邪祛穢,這些人物故事雖有幾分閑趣,卻落了下乘。”
“那我倒是更喜歡這些下乘的,”魏琮指向鈕座外圍雙凸線的方形界格,“這裏有一行銘文,看着像篆書,寫的什麼?”
兩人一起看向王三笑,王三笑理直氣壯地說:“看我幹嘛?我不認識!”
魏琮笑起來:“不信。”
“愛信不信,”王三笑看向趙良,“你師門鑒賞書畫是扛把子,你難道也不認識嗎?”
趙良十分謙虛地擺手:“我學藝不精,當然不認識。”
一屋子大頭蒜相互推諉,魏琮毫不在意,從趙良手裏拿過兩半銅鏡,端詳片刻:“看着好像已經破碎很久了,能修復嗎?”
王三笑抱臂站在旁邊,閑閑道,“修復什麼,魏總不是常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嗎,你可以就收藏這個殘缺美。”
“不行,”魏琮搖了搖頭,“別的也就罷了,這是和合二仙,寓意不好,我一個生意人,沒什麼審美,只希望能討個好彩頭。”
“牛嚼牡丹,”王三笑嗤笑一句,他用手指摸了摸斷茬部分的花紋,想了一會兒,“修復……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費上一番功夫……”
“那就多謝三少了,”魏琮彷彿唯恐他變卦一般,眼疾手快地將銅鏡塞到王三笑的手裏。
趙良笑道:“如果真能修復好,那豈不就是傳說中的破鏡重圓?”
“……”王三笑瞬間沒了聲音。
小客廳中氣氛不由得冷了下來,趙良左右看了兩眼,兜裏手機突然響起來,他連忙對魏琮一點頭,拿出手機走下樓去接電話。
房間頓時只剩王三笑和魏琮,兩個人各懷鬼胎、互不言語,半晌,魏琮突然上前一步,抓住王三笑的手腕:“我……”
“我不回頭,”王三笑堵住話頭,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回頭,我也不會接受你的回頭。”
魏琮眼中一抹痛極的黯然滑過,他低聲道:“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
“我沒那麼愚蠢,”王三笑覺得胸口那團鬱氣如同巨浪一般翻湧,堵得他五臟六腑劇痛無比,他拂開魏琮的手,後退一步,目光茫然地望着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昔日歡聲笑語彷彿還在眼前,可一眨眼,歇斯底里的爭吵又彷彿歷歷在目。
他低頭看着掌中的破鏡,模糊地看到自己狼狽的神情,眼前卻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
魏琮低聲叫了一句:“三笑……”
王三笑抬頭看向他,魏琮的眼睛如同幽深的古井,盡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喉頭卻突然湧上一陣甜腥,他猛地轉身,大步走進洗手間,重重摔上房門。
魏琮怔了片刻,快步跟過去,敲了敲門:“三笑,你沒事吧,三笑?三笑你開門,你這是怎麼了?”
半晌,在一陣沖洗聲中,王三笑面色如常地拉開門,唇角勾起一絲惡意的笑容,嘲道:“被你噁心吐了。”
“……誇張,我說什麼了,把你噁心成這樣?”魏琮失笑,內心卻不由得沉了下去,從小到大,他是眾星捧月天之驕子,從沒有人敢像王三笑這樣,直白地表達着對他的厭惡。
王三笑走回小客廳,看一眼被隨意丟在書案上的那兩半銅鏡,淡淡道:“這鏡子紋飾複雜,並且破的時間太久,斷茬都磨損了,我修復不了。”
魏琮認真地說:“我想試試。”
“那你找別人試去。”王三笑轉身就走。
魏琮看着他的背影:“別人比不上你。”
王三笑腳步突然頓住,怔了兩秒,笑着回過身來,戲謔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涼涼道:“魏總這話我就不懂了,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在下一介古董掮客,萬金油一樣,怎麼能和專業的銅鏡修復大師相比?還別人比不上我……”他嬉笑着逼近魏琮,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您當年怎麼不這麼覺得呢?”
魏琮聲音苦澀:“當年是我錯了……”
“錯的是我,”王三笑打斷他,“是我不識抬舉。”
“三笑,我知道你生氣,”魏琮拉住他的手:“當年的事情我可以解釋,我和她只是……”
王三笑臉色驟變,一把甩開他,斥道:“魏總自重,別他媽拉拉扯扯,當年的車軲轆話我沒耐心聽,想起來就特么犯噁心,還是魏總你故意的想再給我噁心吐一次?”
“……”
兩人陷入僵局,樓梯上適時傳來輕快的腳步聲,趙良掛了電話走上樓來,眼神在二人之間打了個轉,嘴角浮起笑意,走過去拿起那兩半銅鏡,遞到王三笑面前:“剛才說到這個銅鏡修復,聽說潘家園有個師傅手藝不錯,三少多半也認識。”
王三笑接過銅鏡:“你說的是歲寒齋李老闆?”
“三少果然認識,”趙良對尷尬的氣氛置若罔聞,嫣然地笑着說,“聽說這個李老闆行蹤不定,想必也只有三少能找得到他了。”
王三笑思索片刻,終究還是接了這個委託,“行吧,我去找他看看,他要是不在北京,那我也沒辦法。”
說著將銅鏡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帶走,魏琮木然看着他和趙良有說有笑,面上雖然光風霽月,心頭卻一片陰雨晦冥。
王三笑臨下樓梯,突然回過頭來:“哦,有件事情忘記提醒魏總。”
魏琮詫異地看着他:“嗯?”
王三笑唇角掛着再真誠不過的笑容,笑盈盈道:“長時間閑置的房子突然住起來,別忘了留心檢查一下門窗開關、水電籠頭,雖然魏總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到底也影響生活,您說是吧?”說完,轉身信步走下樓梯。
魏琮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猛地轉身走進洗手間,目光掃視一圈,停在水跡斑斑的盥洗台上,只見未乾的水漬中滿是紅棕色的銹痕,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