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誰沒有誠意
雙方落座,王三笑廢話不多直奔主題:“魏總,畫帶來了嗎?”
魏琮打了個手勢,侯在門口的服務員立刻進來,將茶桌清理乾淨,趙良帶上手套從保險箱中取出一幅圖卷,在桌子上展開。
“郭熙最著名的兩幅畫當屬台北故宮的《早春圖》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樹色平遠圖》,《早春圖》有‘官畫’的特徵,而《樹色平遠圖》公認很有文人雅興,”王三笑負手弓腰,低頭閑閑地看着圖卷,解釋道,“這幅畫可以認為是兼具《早春圖》和《樹色平遠圖》的特徵。”
穆習習年齡雖小,對書畫鑒賞卻相當有見地,圍着圖卷看了一會兒,點評道:“這幅畫的畫法和郭熙其他的名跡不太一樣,樹木枝幹清晰,而山石卻比較模糊,渲染為多,不大見筆。”
“郭熙曾做到翰林書畫院最高職位‘待詔’,在當時畫技是相當高超的,”王三笑道,“吳升在《大觀錄》裏著錄此畫的時候,曾經評價說‘丘壑烘染,空靈一派,煙雲杳靄之氣,秀潤如濕,大家格制也’。”取出一柄放大鏡遞給穆習習,“你放大20倍來看看,墨跡在紙質的纖維里滲漫,雖然已經過去這麼多年,顏色的過渡和附着依然很清晰。”
穆習習接過放大鏡,一寸一寸地看過來:“墨跡在經緯線中的炭黑色絲毫不減,跟我之前見過的幾幅宋代樣品都是一致的。”
魏琮站在旁邊,目光冷淡地看着王三笑和穆習習俯身看畫,彷彿對鑒賞過程並不怎麼在意,他扭頭對服務員低聲吩咐了什麼,服務員點頭離開。
“怎麼樣?”魏琮問,“穆小先生覺得對這幅畫還滿意嗎?”
“當然滿意!”穆習習轉過身來,兩眼放光,興奮地說,“這是我見過的品相最完美的古畫,魏總,您開價吧!”
魏琮不由得笑起來,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幅畫是家父給我的禮物,我一直都十分珍惜,雖然我不是收藏家,卻仍然會隔三差五就拿出來賞玩一番,每次在欣賞的時候,不但能感受到郭熙作為一名宮廷畫師高超的畫技,還會想起家父贈畫時的場景。”
“呃……”穆習習嘴角抽搐。
王三笑低聲笑了起來,他袖着手閑閑地倚在牆邊,聞言抬起眼皮,含笑看向魏琮,毫無誠意地誇讚道:“早就聽說魏氏父子情深,王某有幸和魏老有過幾次接觸,老爺子對魏總全程讚不絕口,十分自豪呢。”
“這個……這個……”穆習習顯然對這二位的路數非常不適應,滿臉都是“你們扯什麼雞//巴淡趕緊開價別他媽顧左右而言他”。
王三笑對他投來的求救目光視而不見,他自認是個飽讀《知音》的讀書人,說話十分文雅,唇角銜着一分笑意繼續說道:“如今見到魏總對令尊的敬重,心中十分感動,當真是孺慕之情,感天動地。”
魏琮微笑頷首:“謬讚了。”
穆習習一臉“快點殺了我吧”的表情,木然道:“是啊是啊,我也很感動呢,魏總開價吧。”
“這幅畫的畫法、意境、尺寸、品相……在郭熙的畫作中都堪稱翹楚,”魏琮慢吞吞地說,“對我來說又有不能割捨的理由,所以我覺得,低於……哎,三少,您覺得底價多少比較合適呢?”
王三笑連連擺手:“在下只負責牽線,價格你們自己來談。”
魏琮看着他的眼睛,溫和道:“沒有關係,我很相信你。”
穆習習大聲說:“笑哥,你說吧,我也相信你呀!!!”
“嘖,”王三笑寵溺地點點他的鼻頭,思索片刻,慢慢踱過來,指着圖卷,淡淡道:“郭熙流傳下來的作品不多,近十年來拍賣場上也只出現過五次,成交三件,均價大概在2萬元每平方尺,這幅圖卷高26厘米,長206厘米,尺寸在眾作品中算是最大的了,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考慮到此圖卷畫法不同,特徵十分有趣,再之卷後有文嘉、王稚登、董其昌、陳盟等人題跋,價格會有小幅度升高,魏總認為呢?”
“你的見解,總是最全面的,”魏琮輕聲讚賞,對穆習習道,“綜合剛才三少提到的那些方面,我覺得這幅畫,低於三百萬,我是不會賣的。”
一直低頭看着古畫的王三笑猛地抬起頭,盯住他的眼睛,納悶地問:“多少?”
魏琮字正腔圓:“三百萬。”
“真敢開口啊,”王三笑皮笑肉不笑地嘲了一句,就不再說話了,眼神漠然地看着圖卷若有所思。
穆習習張口結舌,直接被驚成了個啞巴,他長大嘴巴,茫然地看看一拍淡然的魏琮,再轉頭看向似笑非笑的王三笑,半晌,才好不容易找到語言,吶吶地說:“2013年保利拍的郭熙雪峰行旅圖手卷,成交價才6萬3……”
“手卷的尺寸要小很多。”
“那也不能小了50倍啊。”
面對質疑,魏琮十分和氣地提醒:“這幅畫對我意義非凡,所以要價稍稍偏高一些。”
王三笑涼涼地插嘴:“別人賣畫看尺寸,你賣畫看情懷,牛逼!”
魏琮對他的譏諷毫不在意,反而理直氣壯地說:“剛才就已經說過,在下算不得什麼正經收藏家,而是個生意人,生意人自然利欲熏心唯利是圖。”
“呃……”穆習習被他如此坦蕩的不要臉給震驚了。
“不然,”魏琮問,“穆小先生您覺得多少價格合適呢?”
穆習習怔怔地看着他,木然道:“……三、三十萬?”
魏琮突然一笑,臉色沉下來,冷聲道:“穆小先生未免太沒有誠意!”
“!!!”穆習習滿臉震驚,顯然是沒想到這人居然倒打一耙,明明是你獅子大開口,竟然還敢說別人沒有誠意!!!
魏琮絲毫沒將他的震驚放在心上,轉頭對趙良淡淡道:“既然這樣,把畫收起來吧,今天的交易恐怕是不能成功了。”
“哎,怎麼能這樣!!!”穆習習崩潰,用力抓着王三笑的手,“笑哥,你看……”
王三笑一臉得道高僧般的榮辱不驚去留無意,拍着他的手背,溫和地安慰道:“得啦,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並不是每一次交易都能成功,好事是要多磨的,來,我們全當今天只是來喝了個茶,聽說這家的凍頂烏龍還是十分不錯的。”
圖卷被收起來,服務員魚貫而入,捧進來水壺、茗爐、茶盞、茶匙、聞香杯等用具,在海南黃花梨的桌面上擺放整齊。
王三笑隨意在桌邊坐下,掀開茶葉罐看了一眼:“嘖,說曹操曹操就到,這還是台灣凍頂山最新烘焙的冬茶,魏總挺會享受嘛。”
服務員開始烹煮沸水,在瀰漫的水霧中,魏琮一臉寡淡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只能在如意的地方多多享受一番。”
王三笑坐沒坐相,手臂擔在桌面上,整個人跟沒有骨頭一樣地靠着穆習習,懶洋洋地說:“你身份矜貴、事業有成,堪稱鑽石王老五,竟然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真是奇談!”
魏琮盯着他:“你一帆風順、手眼通天,難道人生就沒有留下絲毫遺憾?”
“哈哈,人生?”王三笑彷彿聽到什麼笑話一般大笑起來,用指腹用力揉搓着海南黃花梨那花紋瑰麗的桌面,笑着道,“我這輩子只過了三分之一,連人都沒生過呢,談什麼人生。”
魏琮被他逗笑:“那以後呢,等你足夠談論人生的時候……”
王三笑突然擺擺手,洒脫地笑道:“不論我夠不夠談論人生,我都不會去談,這輩子往前看就夠了,沒那麼多精力回頭去看曾經留下的遺憾。”
一行人喝完功夫茶,王三笑帶着穆習習率先離開,魏琮以其一臉淡定的不要臉保住父親贈與的古畫,雖然請王三笑喝了一杯功夫茶,收穫冷嘲熱諷若干,但他依然很愉快。
反而穆習習哭喪着臉,跟被搶了童養媳一樣。
王三笑瞥他一眼,抬手揉揉他的後腦勺:“別他媽給我愁眉苦臉,不就是一幅畫嗎,叔叔手裏流過的古畫成千上萬,還看不上姓魏的手裏那幅。”
穆習習慘兮兮地看向他:“可我很看得上啊……”
“你看得上也沒用,人家不賣給你。”
“啊啊啊啊……”
看他哭得凄慘,王三笑一直有些抑鬱的心情不由得明朗起來:“得啦,北京城遍地是寶,信不信我明天就能給你找來一幅比這品相更好、畫法更突出的?咱不稀罕仰他鼻息!”
穆習習扁嘴:“我很稀罕……”
“你……”王三笑捏着他的腮幫子搖晃兩下,獰笑,“你小子是純粹給我找事兒吧?”
穆習習拉住他的手不放,鄭重其事地說:“笑哥,我對那幅畫一見鍾情,你一定要給我買下來啊,我管你叫叔!叫爺爺!不,我管你叫奶奶!”
“叫你大爺!!!”王三笑一腳把他踹飛,心想這特么到底誰家倒霉孩子,小時候喝奶嗆壞腦子了吧!
鬱悶地回到酒店中,倒了一杯水還沒喝到嘴邊,魏琮的電話就追過來了,王三笑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很是不想接他電話,感覺這人幾年不見,越發的一表人渣了,簡直把“無商不奸”四個字深深地刻進了骨子裏!
但為了習習小傻逼的古畫,他還是捏着鼻子接了電話:“喂?”
“三少,我剛剛回了趟老宅,看到昭德拍賣行送了一份拍賣圖錄到家父手裏,”魏琮慢條斯理地說,“我閑來無事便翻看了兩頁,不巧卻看到一個南紅掛件,十分熟悉……”
王三笑倏地提起精神:“什麼南紅掛件?”
“我一個外行,看不懂門道,只覺得十分眼熟,底下的介紹說叫做‘五福捧壽’,由整塊原料雕刻而成,顏色十分紅艷,既漂亮又吉利……”
王三笑沒耐心聽他那連篇累牘的描述,打斷他:“你想幹什麼?”
魏琮溫和地問:“拍賣會將於本周末在國貿大飯店舉行,我想聘請三少作為我的私人藝術品收藏顧問,一同去參加這次拍賣會。”
王三笑正對他一肚子一件,斷然道:“不去,我工作忙。”
“那真是太遺憾了,”魏琮道,“對於今天的事情我也很抱歉,大概是沒有緣分吧,其實古董收藏更多靠得是機緣,回去的路上我就在想,我的鑒賞能力很有限,如果能遇到一個真正熱愛古畫的人……”
“等等,”王三笑突然改口,“我去。”
掛了電話,王三笑瞪着屏幕里魏琮的名字發獃,心想不都說魏老七在商場歷練多年,一年比一年更加的沉默寡言嗎,這他媽叫沉默?他已經快成唐僧了!